陳雪 ╳ 鄧惠文談《現代愛情》:關係終止了,那仍是愛
陳雪 ╳ 鄧惠文談《現代愛情》:關係終止了,那仍是愛
編按:「現代愛情」(Modern Love)是《紐約時報》從 2004 年持續至今的人氣專欄,既邀稿也接受投稿,刊登這時代與愛情相關的真實故事,更精選 42 篇集結成《現代愛情》一書。中文版上市之際,新經典文化特邀榮格分析師暨精神科醫師鄧惠文,以及作家陳雪,與新經典文化副總編輯梁心愉一起,談談關於現代愛情的種種。
愛情,是兩人一起負重前行
梁心愉(以下簡稱梁):《現代愛情》的美國版編輯丹尼爾・瓊斯(Daniel Jones)曾被廣播節目主持人問過一個不好回答卻很核心的問題:何謂愛情?雖然有點棘手,我也想請問兩位:妳們認為愛情是什麼?
鄧惠文(以下簡稱鄧):我對「愛情」有極高的敬意,所以傾向不去界定它,而是預設它存在著各式各樣的可能與面貌,再從我們所理解的一點點人性基礎,試著去想像、感受其中的狀況。我聽過一個滿貼切的說法:愛情就是你遇到一個人,跟他(她)在一起,來到你自己一個人不會到達的地方,看到自己一個人不會看到的風景。愛情給我的感覺一直都是這樣。
陳雪(以下簡稱陳):我想,愛情的心境是兩個人心甘情願,主動願意去負重前行。愛像一顆石頭,你跟一個人約好,合力把這顆石頭扛起來往前走;可能可以走很遠,也可能沒辦法走多遠。
兩個人一起走,會比自己一個人走辛苦一點;步伐、方向和一個人時也不一樣,必須互相協調,必須去了解對方。這段或長或短,同心協力往前走的過程就是愛的實踐。愛情就是愛的實踐。
梁:單戀、暗戀算是愛情嗎?
陳:單戀、暗戀是愛的一種狀態,是好感,是善意,但收在一方心底很難建構出兩人一起負重前行的實踐過程。我很贊同 Daniel Jones 說愛情是欲望、脆弱和勇氣所交織而出的過程。
鄧:我覺得陳雪說的觀念非常重要,這讓我聯想到兩件事。第一,我的工作包括「伴侶諮商」,這在以前稱為「婚姻諮商」,對象為有婚姻關係的人,但現在,維持長期伴侶關係的人不一定結婚,於是 Couple's Therapy 正式更名為「伴侶諮商」。
有時候會遇到這種情況:一個人很喜歡另一個人,但被拒絕,於是拉他來做伴侶諮商;一廂情願地認為對方拒絕我是因為沒有走出以前的陰影,只要做了伴侶諮商,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對這種單戀的個案,我就必須解釋,如果不是雙方都有意願建立關係,就沒辦法針對關係來做諮詢。
第二,單戀也可能發生在伴侶關係裡。我看過很多人跟他的另外一半一起生活,一起生養小孩,卻處在單戀的狀態,這裡指的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們不關心伴侶要什麼,只想實現腦海裡對愛情、婚姻或家庭的想像。
要維持「雙人共舞」的狀態,很需要智慧。
新經典文化副總編輯梁心愉(左),鄧惠文(右一),陳雪(右二)。
冒險、危機、困惑,是愛重要的部份
梁:這裡提到了關係。這本書裡有各式各樣的關係,典型的如夫妻、戀人、親子,也有兩人拚命想搞懂卻始終搞不懂的關係(見〈兩個男人、即將出生的寶寶與我〉)。兩位認為,明確而長期的關係,無論是戀人或婚姻,在樣貌多元的現代的愛情裡,是保障還是迷障?
陳:通常令人困惑的是,兩個人進入穩定的關係後,為什麼反而失去了愛?兩個人在一起本來就需要磨合,有時候光是了解就會使人分離、讓愛幻滅。關係是愛情重要的核心,很多人以為關係會磨損愛,我覺得那是沒有處理好的關係,好的關係是會錘鍊出愛的。
愛本來是朦朦朧朧、一種無以言說的好感,使我親近你,你也親近我,然後在一起,我們在約會、同居、婚姻或遠距離等形式的關係裡落實這份愛。過程中會遇到很多阻礙,可能感情會生變,相處會出問題,也可能一方有一天不要這段關係了,這些都是愛的一環。
愛本來就充滿冒險,充滿危機,充滿困惑,這才是重要的部份。唯有跟另一個人如此親近地接觸,毫無遮掩或無法遮掩地相處,才會暴露出自己最脆弱、最難發現的地方,也才有機會去了解對方的脆弱、難以發現的地方。為了繼續這段關係,人會變堅強、會努力克服困難,會透過閱讀、諮商來尋求幫助。
並不是走不通的愛情就不是愛,那只是愛的「關係終止狀態」。我不覺得關係是來阻撓人的,少了關係,有的只是感覺。像〈記者化身丘比特〉這篇就是雖然分開但愛的感覺還在的例子。反過來說,如果進入關係不是出於自願,而是被無論哪一種力量脅迫,那麼,關係並不會帶來愛。大家誤以為婚姻或同居這樣的關係會磨損愛情,但禁不起考驗的愛情即使沒有固定的關係型態,遲早還是會磨損。現代人需要落實愛的能力、勇氣和方法。
固定的關係會磨損愛?還是錘鍊愛?
鄧:對我而言,關係是動態,是互動,而不是靜態的身分界定。剛剛陳雪說的「錘鍊」和「磨損」很有意思,這其實是同一個動作,差別在於是磨損了,還是鍊出東西來了。
關係是兩個人一起,不過有些人遇到壓力時會轉變成單人決定模式,雖然也會考慮對方,但少了與伴侶共同討論的過程,就不是雙人模式。在雙人模式中會遇到很多情況,首先是,我們有沒有辦法跟對方的「全人」發生關係?可能我只想跟你「愛我」的部份發生關係,不想跟你「恐懼這個世界」的部份發生關係;或只想跟「注意力在我身上的那個你」發生關係,不想跟「注意力在小孩身上的你」發生關係。
要跟「全人」發生關係,就必須面對不想要的部份,但大部份人不知道怎樣面對。每個人都會本能地想維持自己理想的樣子,但關係像鏡子,會映照出只在親密互動中才會展露的深層,於是開始想壓制對方、調整對方,讓鏡子不要反射出我恐懼、厭惡的東西,這就是磨損,磨掉某些反射面。被磨的一方一定會抗拒,也會看到對方令自己不滿的部份,於是兩個人都在磨蝕對方,來符合自己的舒適與安全。這樣的模式一出現,關係就會緊張,甚至有人會逃避。
那要如何化磨損為錘鍊?就是要能跟自己的全面相處。每當對方展露出自己不能接受的部份時,你要讓好奇心來接管情緒,用好奇心去發現原來我有這樣的東西啊,之前被壓抑在哪裡了呢?接下來,明白兩人能一起對待彼此性靈中的陰影(創傷、軟弱、恐懼等),這種攜手的關係能幫助我接受完整的自己。
這個時代,能在心靈上攜手的伴侶益發可貴,又特別困難,因為大家的信念變得多元。多元意味著開放,也帶來困難。我聽過一對夫妻描述他們的關係,太太認為婚姻是兩人世界,丈夫愛出軌是他不成熟,自己用愛與寬容原諒了他;而擁抱開放性關係的丈夫則認為,自己是因為愛,才去包容觀念傳統的妻子;兩人都覺得各自的觀念比較先進。對待差異的態度、方法,將決定他們是否能錘鍊彼此的關係,還是任由關係折損。
真命天子(女)不存在
梁:聽起來好艱難,但人們常以為愛情是美好多於困難。
陳:不是順利的才叫愛情,在不順遂、彷若幻滅的過程中還是有愛,重要的是兩個人沒有放棄這段關係。我們並不是因為一個人完美才愛他,自己也不是完美才有資格去愛人,要打破愛情是浪漫、完美,或有了愛情就會快樂的想像。
更可能的情況是,因為踏入愛情的關係裡,我們開始磕磕碰碰,膽顫心驚。很多心理陰暗面是自己從未發現過,或每次都逃掉的,因為一旦碰觸到它,就認為這不是愛情。我們總以為我的嫉妒、我的不安是因為你花心,鮮少想到正是這種有愛的親密,迫使我們去探看內在的傷口,探看還沒被療癒、還未成熟的部份。
我們總是期待遇到「對」的人,遇到真命天子(女),但說真的,這樣的人不存在。
鄧:從心理學的理論來說,如果對方是「對」的人,你對他不會產生愛意。
梁:這樣嗎?
鄧:所謂的「對」,是指各方面都符合你的理想,都符合就完結了。如果陳雪寫小說以這樣的人設開頭,應該會無以為繼。
陳:對,會寫不下去。愛情有時候是存在於這些磕磕碰碰中,例如在嫉妒中感覺到愛,在痛苦裡感覺到愛。很多人是在負面情緒裡感覺到愛。重點是當感受到這些負面情緒時,你會不會繼續愛下去,對方是否願意跟你一起面對這些情緒。
梁:愛情,感覺上是很需要自身能量的事。
陳:對,沒有能量就沒辦法愛人。你的能量如果連把自己照亮都沒辦法,卻渴望有個人像強光燈一樣把你喚醒,把你救活,無異於緣木求魚。很多人把愛情想像得奇妙、有魔力,得到愛情就能變得美好,就會幸福快樂,實際上愛不是這樣的。
鄧:我們私底下把無法照亮自己、只想借光的愛情,稱為女鬼型愛情;「女鬼」是借用民間傳說的用法,並不單指女性,男性吸女性陽氣的例子也很多。陳雪剛剛講的我很有感。我們渴望的愛情對象通常有兩種:一是你擁有我想要的特質;二是跟你在一起,我會長出我想要的特質,變成比較理想版本的我。
梁:後者失戀時特別容易狼狽,〈讓我破解妳的弦外之音〉這篇開頭就說,分手這件事的重點不在細節,而是誰先誰後。被分手的人失去的不只是一段愛情,還有自我價值。
鄧:妳講到一個重點,失戀的痛苦,在於無法接受被暴露為沒價值、不吸引人、被捨棄、被厭惡、被濫用的自己。那樣的痛苦像個洞,會消耗掉個人自我的能量。
但這其實是成長最好的時機,可以看到你是如何連結自己與外界。要學會區隔「他覺得他的生活中不需要有我」和「我沒價值」是兩件事,這不容易。很多心理學、哲學有這方面的闡釋,其中一種是:你的過往、你記憶中的經驗造成了你對客體的印象。好比經常有人罵我很爛之後就不理我了,於是我會傾向認為「人家跟我分手」等於「我不好」。反之,若你的記憶裡有很多被肯定的經驗,失戀時就比較不會否定自己。
我們誤以為戀愛是得到,失戀是失去
梁:書裡有多篇講到失戀。我剛問鄧醫師失戀的人適不適合讀這本書,她想了很久。陳雪覺得呢?
鄧:我沒辦法很快回答,因為我失戀時,任何寫有「愛情」兩個字的東西都不想看。
陳:我覺得可以耶。
梁:可能要看階段?
陳:對,剛失戀時可能會不想看。不過我有過一次非常嚴重的失戀,是靠著讀歐文・亞隆的《存在心理治療》(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度過的;也有很多讀者在失戀時讀我的《戀愛課》度過失戀期。
失戀最大的痛苦是價值感喪失。我們誤以為戀愛是得到,失戀是失去,但如果把它還原到戀愛是兩個人一起創造的關係,喪失感就不會那麼大。因為我有付出你也有付出,我們一起創造的東西雖然停止了,我還是我。
〈我的心和它的追求者,誰跑得快?〉這篇很感人,男主角是殘障者,認為自己永遠不會戀愛,沒想到會有正常的女人愛上他。他的這段愛情摻雜了快樂與羞恥,但我相信他慢慢會了解,雖然他的行動必須依賴女方照顧,但他一定也照顧了女方,愛才能延續。即使身體有殘缺,也能用完整的狀態與人相愛。
如何理解、感受、修復這樣的喪失感,正是適合讀這本書的原因。書裡很多篇都講到想要愛卻很害怕,連去跟交友網站認識的人見面,都要想是否應該扮成浪蕩女比較能被喜歡。這本書呈現了現代人最常碰到的問題。它的面向非常多,讓我們知道現代愛情不是從一而終,不是一許下承諾就會幸福美滿。現代愛情不只在男女之間,可能是同性,可能來自一個小孩,甚至是兄弟姊妹的小孩,在代理母職中展現了自己沒想到的勇氣和力量。
這本書重新讓我們思索愛是什麼?我們有沒有愛的能力?如果沒有,如何尋得那份能力、勇氣、智慧與方法。我看過影集,很好看,但書比影集更多樣。不是多元,是多樣;你會發現原來這樣也是愛情。
真實故事的動人之處,在於讓我們知道,我們不是唯一在愛情裡手足無措的人,不是唯一不敢打開洗手間的門的人,不是唯一失戀會變落魄、在家痛哭的人;有那麼多人跟我們一樣害怕,一樣嘗試多次還是失敗,甚至讓我們看到不管幾歲都能有愛情。〈最後一圈,人生更甘甜〉講七十與八十歲的愛情,即使悲痛於伴侶過世也不泯滅愛。這篇讓我很振奮。
這本書集結太多人的生命經驗,觀點之豐富是單一個人想不出來的。愛不只存在於你以為的地方。這些真實故事展現了愛的複雜和可能性,提供更多扇進入愛的門。
我覺得失戀看這本書可以轉移注意力(笑),因為書裡也有很多很慘的故事;但不是厭世,而是發現原來可以這樣看待。無論哪一篇,都是欲望、脆弱與勇氣的故事。勇氣支撐人們去克服脆弱,而欲望是一個人求生、求好、求善的能力。人總想與人互動,總有去感受生命力湧動的欲望,不要因為怕死而不活,不要因為怕痛而不去愛。
不扭曲自己真面目的勇氣
鄧:我喜歡這本書是因為書裡的故事都有一種「覺察」。不是全然的樂觀,它的悲傷還是那麼痛,難堪還是那麼赤裸,可是這裡面有不扭曲它的勇氣。不去壓制欲望的時候,就會碰觸到脆弱。欲望無法滿足時會挫折,就算得到了,仍要面對也許不能永遠擁有的恐懼,這樣的恐懼就是脆弱。
在〈當可靠先生需要依靠〉中,作者希望自己能在至福時蒙主寵召,因為他知道至福過後會怎樣。一旦回應了欲望,就勢必要面對脆弱。怕痛不去愛,是壓抑欲望,不讓後面的脆弱折磨自己。還有一種情況是順應欲望,但當脆弱或挫折出現時,就用防衛的態度掩蓋它,不去誠實面對自己的不足與恐懼。
我的工作是在諮詢時提供一個環境,讓人們覺得他的真實面目是可以被接受的。下一步才是幫助個案生出勇氣;就像〈被男人重重包圍〉中那個去參加聯誼卻躲進洗手間,最後終於推門出來的女生。參加聯誼,可能會遇到我這麼認真卻相不到好對象的結果,很討厭。倘若我半途躲進洗手間,告訴自己這些爛咖不值得我出來,不如待在廁所裡到時間結束,這就是防衛。防衛與待在舒適圈裡不同。
我對舒適圈的定義是比較健康和積極的,舒適圈是我全面接納自己之後的放鬆狀態,不再勉強自己去追逐需要武裝自己的假象。躲在廁所的女主角其實是在抗拒:抗拒失望、抗拒自己竟淪落到要來相親這個現實。
經營關係需要勇氣、需要脆弱,需要去實現欲望。欲望是很好的,它是生之動力,佛洛伊德說一切都來自欲望,文明也來自這裡。
梁:感覺「不扭曲自己真面目的勇氣」可以寫成一本書。
鄧:寫十本吧。
陳:這很難,因為人不知道怎樣能夠被愛。大部份人會揣測,像〈我看起來大膽愛玩,連我自己也這樣以為〉裡的女主角以為她扮成浪蕩女就會受歡迎,這是害怕失落的心態。沒有人想受傷,所以我們想學會讓自己不受傷的方法,變成不會被拒絕的人。但這就是扭曲自己的過程。
因為你根本無從得知人們想要的是怎樣的人。也許有些主流的聲音告訴你,要長什麼樣子、什麼樣的性格才會受歡迎,但最終,人跟人戀愛的核心是要發現自我。
是相對安全(我們是主動要締結親密關係,而非被迫) 中有著不安全(兩人可以自由進出這段關係)的狀態,讓我們有機會好好檢視自我,好好待在這或起或伏的狀態裡,看著內心被遮蓋的那些部份隨著起伏暴露出來。所以,一定程度的想偽裝成更好的樣子很難避免,但這跟扭曲自己還是有分別。
《現代愛情》
作者|丹尼爾‧瓊斯
譯者|吳品儒
出版者|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