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吃過午飯後的三點鐘，天空的顏色像沾染一身泥巴的土狗毛色，沒有人影走動的雜貨店，只有偶然慢吞吞從門前經過的客運。放暑假以後她習慣性地整天坐在屋裡發呆，每天唯一必須早起的原因消失後，醒來或者不醒來？好像也沒多大差別，而作業本依舊攤在昨日的那一頁。

事情是吃午飯時發生的，正當她捧著媽媽盛好滿滿一大碗的飯菜，從廚房走到客廳，準備將埋在空心菜底下的苦瓜給偷偷丟進垃圾桶的時候，就聽見廚房裡又爆出一聲怒吼，害得她只得將夾著苦瓜的筷子，直往嘴裡塞，連嚼都沒嚼就吞下肚去，這才發現根本不干她的事。

「我下晡還要去田裡，換你在厝里顧店。」

「是安怎，妳下晡又要去田裡？早上，嘸才去過？」

（既然不干她的事，應該還可以趁機偷偷把苦瓜偷掉吧？）

「割稻子哪有這呢緊，你阿嘸是嘸知啊？」

「早就叫妳把田賣一賣，妳就嘸聽，今嘛又要這麼麻煩，下晡我要去送貨哪有時間。」

「叫你女兒顧啦！」

（好像提到她了，是不是該把垃圾桶給翻一翻，免得媽媽發現呢？）

「妳是安怎做人老母，小孩子什麼都不會啦…」

「無，你是多會做人老爸？」

「好啦，橫直我要先去送貨啊」

她從客廳隔出來的小窗子探出頭來，只見爸爸滿嘴油膩地從廚房走出來，走到堆成一箱一箱的飲料旁，先是拿雞毛撢撢掉上頭薄薄的一層灰，接著一箱箱地搬上小貨車，「碰！」地一聲關上車門，就開著車子揚長而去。接著媽媽才緩緩地從廚房走出來，走到客廳看著她，（難道媽媽發現了垃圾桶的苦瓜了嗎？），說：「妳稍顧店一下，媽媽一下就回來」，然後戴上袖套、帽子，就發動摩托車一下子衝了出去。

家裡終於平靜下來。她才得以安安穩穩地吃著飯。

她被分派看著這間最笨的小偷也不會想光顧的店，並不是有她看著店生意就會像牆上貼的螁色對聯所寫的一樣生意興隆，不過是除了她之外的每個人都彷彿有「偉大而非做不可的事業」(這是媽媽和爸爸吵架時常使用的字眼，久而久之她也記在心裡了)，所以她覺得自己應該把心裡想做的事吞進肚去，甚至把維繫這個家的責任毫不考慮地放在肩上，甚至時常把這種想法當成口號一般隨時拿出來警惕著自己。此刻，她正從那間陰暗的屋子裡，搬出一張凳子擺在店的門口，一屁股就牢牢地坐在面積不大的椅面上，一雙眼狠狠地望向馬路的對面去。家的對面是一所學校，圍牆是波浪狀的條柱組合而成的，乳白色搭配淡淡的橘色，向來是她畫圖作業的內容之一，後來她也沒脫離那小鎮的小孩共有的命運進了那所從小玩到大的學校就讀高中，這些事當然是現在望著圍牆發呆的她所不能預知的。有時天色若再暗些，更會顯得狹小屋內的陰暗，而她一直記得白天不能開燈，因為太浪費電，於是她就坐在暗淡的背景前面對著馬路，當時她沒想到這個情景會一直牢記在她的腦海裡。

就是在許多相同的日子裡，她開始對未來產生想像，那時候她心愛的小狗還沒有發生車禍死掉，童年的回憶裡還沒有黑暗闖進來，心靈的世界充滿了彩色的泡泡，她最喜歡摸摸小狗身上粗粗細細的毛天真地認為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一個浪漫而偉大的人，雖然當時的她對浪漫的定義還不見得說得出來，卻是堅定地以為，也這麼期許著，就連當天的日記本上她都清清楚楚地寫著當時的天氣以及當時的心情，就怕自己會忘了，忘了自己一直希望和別人不同，因為她看過身邊太多的爭吵都來自遺忘，彷彿人長大以後就會忘了一起成長的快樂以及共同擁有的夢想。在爸爸第一次為家裡買了一台手提的收音機時，她們姐弟最喜歡玩的遊戲就是為大家錄音，有一次是弟弟生日想把大家唱的生日快樂歌錄下來，因為太過興奮所以歌錄的零零落落而笑聲卻是真真切切，後來搬家把錄音帶弄丟了，腦袋裡卻像有另一個備份常不時響起。差不多是那個時候這個家的生活才漸漸安定下來，她的父母也逐漸有時間停下來和他們的小孩說說話，「過去」一直是他們喜歡的話題之一，拿從前艱苦的生活比較今日的富裕，或者拿出她們小時候的照片細數從前，其中她最喜歡的一張是她親愛的小弟剛出生的照片，在奶奶家的大廣場前，她們姐弟四人緊緊相擁坐在大廳前的階梯，因為陽光有點刺眼大姐的眼微瞇著，膝上抱著小弟，大弟坐在她旁邊用手牢牢地擁著，她們親愛的父母則站在鏡頭的另一邊微笑著。為了這張照片她偷偷地在心裡決定了以後無論如何都要生四個小孩子，當她把這個想法告訴親愛的小弟時被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一番，小弟據此斷言她以後很難找到願意照顧她的人，大弟則安慰她看看親愛的媽媽就不用擔心了，她於是相信未來另一半的條件要找一個和親愛的爸爸相像的人。不知道是誰曾經說過童年的結束總是來自一個悲傷的事件，為了證明這一點那時還舉了好幾個例子如少年小樹之歌、城南舊事裡的主人翁都把童年的回憶和悲傷劃上等號，她也不例外。家族裡幾個年長的長輩相繼去世，她也參加了幾場喪禮，然後是心愛的小狗去世，像一個童年的玩伴離開似的，心裡可以說話的人又少了一個，所以她一直記得第一次感到心痛的滋味。

在她後來一直牢牢記得的畫面中她心愛的小狗佔有一個角落的位置，牠就在那個角落裡睡著午覺，馬路上來來去去的車子也是她關注的目標之一，其實也帶著一絲期待，好像不久就會有現在已經見不到的熟悉的天箭90的摩托車聲響起，然後她親愛的媽媽就會出現在門口。是的，她親愛的媽媽。

２

　　午後三點鐘，她走在自家的水田邊上，看著幾個請來幫忙割稻的工人正忙著，剛剛去買些飲料和點心，禮貌上都要在休息時間請大家吃吃東西才行，尤其最近到了收割的季節，往往就要跟別家搶工人，所以時間不趕著點是不行的，要不然耽誤到別家的收割期就對別人不好意思了，一想到這一點她趕緊加緊腳步，手上提著這一大袋的東西也不過走了幾分鐘就汗涔涔，抬起拿著飲料的手擦擦汗，雖然今天的天空有一點灰澀，並沒有烈日當空，但是悶熱的感覺委實教人難受，看她全身包密不通風，熱氣卻依舊蒸騰。從遠處看來，一片無際的稻田一塊一塊地相連，收割完成的田裡只剩黃褐色短短的稻草，這附近就剩她家的田還沒有收割完成，由於最近的天氣都不太好，時常是陰陰的一整天彷彿要下雨的樣子，她昨晚特別看了氣象報導，那個看來相當忠厚老實的氣象主播說，最近幾天下雨的機率高達百分之七十，今天只好趕著把稻田收割。

　　這片田雖然只有一分地，卻是被她當成生命般重要的來看待，為這，她不知和丈夫吵過幾次，丈夫一直不希望她繼續做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何況要維持家計根本不需要這筆為數不多的收入，曾經還為噴灑農藥而中毒，幸好很快送到醫院去急救而沒事，她卻離不開這一片田，站在田頭的她默默地望著熱風吹過田裡帶來的人影晃動。她並不想放棄自己的堅持，就算必須這樣繼續和丈夫吵下去她也不願意放手。因為她在家中排行老大，從小她就知道有多事並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思來做，為了弟弟妹妹為了家，她捨棄了許多許多，以為結婚後會有不同的生活，她卻只是從一個牢籠裡跳入另一個牢籠，丈夫想追求的不是她所能理解的，她卻因此陷入守著家就守著人的陷阱裡，不但束縛丈夫也束縛了自己，爭吵成為生活中時常上演的戲碼。同時間孩子也一個一個出生了，卻沒有改善她們之間的問題，生活沉重的擔子壓在他們身上直教人喘不過氣，直到孩子不需要她隨時待在身邊照顧的時候，生活也漸漸上了軌道，終於她和丈夫可以把生活拋開，她卻像突然找到生活的重心似的，以照顧一個孩子的心力在照顧著這一片田，然而她的丈夫並不懂她的心情。

　　把兩大袋的飲料和點心放在田頭，急忙著招呼大家過來休息，大家一聽說休息就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全圍攏過來，她則一一把食物分傳給大家，一坐下來大家的嘴也沒閒過，不單忙著吃也忙著說話，附近鄰里間的瑣瑣碎碎全都被拿出來討論及發表，李家的稻子今年收成如何？張家的豬仔昨夜裡又生了幾隻小豬仔？陳婆婆的媳婦對她孝不孝順？一個小鎮上對一個人的看法往往就在這時候建立了，有時她也會站起來發表自己聽來的消息，舞動的雙手加助了她說話時的力量，往往只有這個時候她可以大聲說出自己的想法，在人群裡取得一點認同。其實她並不是沒有能力，丈夫的三哥時常就誇讚她，是個識大體的女人，對於家族中必須送往迎來下決定的時候，她往往是很重要的幫手，可是在妯娌之間她卻沒有成為一員的感覺，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談論如何保養如何減肥是她很少會去接觸的部分，所以在家族聚會裡她時常必須幫忙著張羅，而並不像其他的妯娌一樣像個貴婦穩穩地坐在一旁，她總是到處走動閒不下來，像其他人在她背後常常說起的勞碌命。從田尾突然揚起一陣風，把空氣中的燥熱吹去不少，她嘴裡喝著綠豆湯越發覺得清涼，心裡盤算著回去的路上可得順便再買些綠豆湯給家裡的孩子們喝，中午吃飯的時候女兒好像吃不太下飯，怕是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就改吃些清涼的吧！晚上該煮些什麼呢？

　　日頭漸漸偏西，所有收割的工作已完成，站在自家的田頭送大家離去後，她把一些工具收一收趕緊騎著自己的天箭９０要回家去，似乎又超過了該吃飯的時間了，看樣子還是得先買個東西回去吧！免得孩子們餓著肚子。騎著車子迎向晚風，全身原本散發著一股汗臭和著稻米的味道，現下被風吹去後舒服不少，可是回去之後還是得先做好飯菜。路上的風景漸漸出現了家附近熟悉的景物，還離家門遠遠的就先看到女兒拿了張板凳坐在門口，像在迎接她的歸來。

３

　　午後三點鐘，他開著小貨車行駛在鄉間的小路上，要往隔壁鎮上去送貨，平時若沒有工作要做這時候他通常是在睡午覺，大太陽底下他通常不愛出門，但今天天空中的灰澀讓天氣不再那麼炙人，雖是如此鄉間的小路上依舊沒有人在走動，偶爾會有一隻老土狗懶懶地橫過馬路，對於行進中的車子絲毫不感畏懼，他也只好停了停等牠路過。在等待的同時，心裡也盤算著等會兒送完貨也許可以順道到朋友家去坐一會兒，雖然妻並不喜歡自己老是和這群朋友廝混在一起，但，他私底下還是偷偷地前去。

　　想起中午吃飯時，聽到妻又說起今天要割稻下午必須過去看看，他就滿肚子的不舒服，並不是說種田這件事有什麼不好，只是也沒什麼好，尤其不喜歡看妻對一件事如此的認真，竟必須投注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才行，雖然現在他們已說好不再為這件事爭辯，他心裡其實老實不高興卻不敢表現出來，只是任她去。車子來到了庄裡的大轉處，向右轉了個彎後是一條筆直的大馬路，每次庄裡有人過世，出殯時就會沿著這條馬路繞庄仔一圈才會往墓地出發，他也走過這條路好幾趟了，對沿路的景物相當了解，前頭有一個岔路口，他待會兒要向左轉才會走上往隔壁鎮的路，如果經過岔路口繼續直走在第一個路口左轉，轉入一條只容一輛車行走的小路再走約五分鐘就會通往家中的田，或者該說是妻的田，他並沒有繼續直走而是按照原定計劃左轉，雖知妻現在就在家中的田裡他卻沒有想進去看看妻的想法，並不是他不關心，只是他曾去過那塊屬於妻的田，站在泥土地上竟覺得自己像個外人，並不是那塊田地的擁有者。在他心裡一個女人就該好好守住一個家，把家裡打掃乾淨整潔好好照顧小孩就可以，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頂著大太陽在田裡忙著，又如何呢？不過就一塊田不是嗎？好幾次他都想就這麼說出口，看著妻認真的表情叫他不敢說話。

　　車子從鄉間的產業道路轉上縣道，他的眼睛直望向前方，現在的他早已不敢再想從前的夢想了：一份安定有穩固收入的工作，一個美滿而溫馨的家庭，窗明几淨，笑語不斷，重要的是一個溫柔賢淑的妻子。並不是妻真的不好，而是他的理想太過美好，以致於無法接受現實，只是無論如何日子還是得過下去，他也就習慣了生活中的所有。何況，他也沒有擁有一份安定而有穩固收入的工作，因為家裡的經濟情況不足使他無法繼續求學，而必須放棄原本讀書的機會，後來就自己開了一家小商店，當然開店所必須承擔的風險，他也都嚐過，一度也萌生改行的念頭，可是又能做什麼呢？所以也就這麼安定下來，每當回想起妻陪伴著自己走過的這一段艱苦的日子，心裡總是有許多的愧疚。但是心裡那些未完成的夢一直不曾磨滅過，放在心裡日夜回腸只是增加苦悶，漸漸地他只能把希望放在孩子的身上，不管生活的品質如何孩子們的求學是不能停的，雖然現在孩子們都還小，但，他心裡早已為他們規劃出一個美好的將來。現在孩子們是他心裡頭唯一的驕傲，他喜歡向每一位來到家裡的朋友炫耀孩子們掛滿牆的獎狀，甚至得意地拉著女兒對朋友說：「這是我家未來的女財政部長…」，或者說說發生在兒子身上的趣事。

　　車子走上回程又回到縣道上，沒想到這麼一來一往地時間已經這麼晚了，日頭偏西，他突然萌生一個想法，等孩子再大一點都上了國中以後，他想趁著星期假日或者晚上的時間再去進修，生活既然已經漸漸穩定，他不想一生就這樣下去，可以的話，繼續追求人生的夢想，只是不知妻會不會贊同？不論如何他也要堅持自己的理想，就這麼決定了。看著滿天的紅雲，他想起出門時女兒站在門邊像個小大人似的叮嚀，說到激動時臉上浮起的紅雲就像現在，待會兒，還是早點回家吧！剛剛出門的時候，雖然已經交代過兒子們不能偷溜出門，要乖乖待在家陪女兒看家，但畢竟都還只是孩子而已，雖然他們已懂得簡單的招呼客人，總是不能就這樣放心，反正和朋友聊天也不是非得要今天才行，日子可長的很。車子從縣道上又轉到鄉間的產業道路，還是去家中的田裡看看吧！這個時間應該已經收割完成了吧？妻也許回家了也說不一定，不過還是過去看看，好久沒去這塊田裡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