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09 13:45:59樂水

去蕪取菁

  去蕪取菁。讀到這詞,彷彿得見一辛勞老農,於日漸西山,彎下久彎的腰,熟練地除下雜草,留下日益茁壯的莊稼。老農明白,雜草生長得比莊稼快,稍有松懈,良田就會被雜草淹沒,莊稼很快就會缺少營養而枯死。所以,他絕不猶豫地手起刀落,毫不理會雜草的生命,將他們一一除根,以免為害有用的莊稼。然而,老農怎樣分別這些草孰良孰劣?這需要經驗的積累。

  「人類的歷史是一個試錯的過程」,這句話很有道理。一方面,老農幼時會從父母處學得他們的經驗,另一方面,老農也需要實踐這些經驗,嘗試這些老一輩下的到底是對是錯,發現是錯的就要立即尋找新的方法,而要是對的話且用無妨。

  分別是良草壞草,固然不是難事,世上最難之事,乃分辨善惡。何謂善,何謂惡?人們難以抱有一致的意見。有些民族認為善的事,別的民族可能就認為是惡,然而,善惡不是相對的,我極力反對相對和折衷。我以為,在世界各地的人類中,總有一些價值觀是一樣的,特別是得到啟蒙的現在人,他們有足夠知識去思想考何謂善何謂惡。古代的以人祭天,在現代看來是惡的,這並不表示善惡乃相對的,古代的善在現在不是善,而是現代社會──用個空泛的詞形容──進步了。現代社會的人得到普遍的教育,漸漸地,相比於古代人,人們更有智慧去思考善惡,而且這些善惡觀,有好些是相同的。舉個例子,我們會發現全世界的法律都有一些共同點,例如自由啦,人的權利啦等等。無疑,這是善。

  對於最終極的善,我無法把握,自由主義者也無法把握,因此,現在出現了好些社群主義者,群起而攻之,認為這是不切實際的。自由主義再一次出現了危機,但我以為這個危機尚不成大勢。社群主義反對自由主義這種先於歷史,先於國家,先於個人的善(例如自由),於是他們提出的,善就是「一切大眾的和當時流行的觀念」,而一切身處在這個社會中的人除了運用一些基本道德,沒有任何理由或觀點去反對那些流行的觀點。那些基本道德有哪些?社群主義還沒有談清楚,可能是自由,也可能是不能殺人之類。可是,當一個社會──例如非洲的原始部落──連不可殺人這些基本道德都沒有,身處這個社會的人要如何避免殺害?若是運用社群主義,便無法救助這些苦難中的人。當然,社群主義者否認有這樣的社會,倘若真有的話,那些人民也有了覺悟,並不會無辜地被殺是一種惡。

  多可怕?不是嗎?社群主義正在使善與惡相對化,笑話的是他們正在否認這些事實,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的無知,還未讀透他們的著作。然而,從我提到的例子便可看到,他們的目的不是去蕪取菁,而是讓人們過著他們認為正當的生活,而無謂這些是否惡。

  古代中國人,要反對愚忠愚孝,社群主義認為需要拿出四書五經的例子去反駁提倡愚忠愚孝的人,並不符合「一切大眾的和當時流行的觀念」,但如果大家都無知得提倡愚忠愚孝,成為一種流行的觀念,我們便無法反對。回顧五四運動,第一個叫出的口號便是反對禮教傳統,而禮教傳統中的愚忠愚孝更是眾矢之的,魯迅於禮教書中更讀出了「吃人」二字。在整個五四運動中,他們運用的是西方啟蒙的觀念,是新觀念,例如言論自由就是中國古代沒有的,因為專制統治容不得異議。這種新觀念,引起了巨大的思潮,一時,學術與思想如雨後春筍。但於社群主義著,他們必然稱這樣的思潮掀起了社會混亂,使人民失去了希望與過往的信念,以致他們的生活不能安隱。但,進步難免陣痛。痛正是失望於過往所信任的惡,正是去蕪取菁的過程。

  試想,老農在種紅米時,因為無知而把大米一直把當雜草除去,後來當他得知這些人參比他種的莊稼更有價值時,他會怎樣?痛悔交加,然,他就學會了去蕪取菁,把更好的大米留下來,把紅米除去。人生與歷史何嘗不是如此?從古希臘的民主與西周的思想自由,歷史和人類開玩笑地轉了一個大圈,經歷了專制和獨裁,才由人血換回來了民主和自由,當然,民主與自由不會是最好,但他也不會是最不好的。這也是我重視社群主義的原因,因為他們批評自由主義使人們原子化,在人生失去了意義與價值下他們會變得消極,若是出現一社團體,他們有自己的價值觀與理想,人們加入的話就可以積極地面對生命,做些有價值的事。揭露自由主義的缺點出來並由我們一起思考,去蕪取菁,自然是好事,當然我們也要注意社群主義中的蕪。

  魯迅先生在五四運動時,提出「拿來主義」,簡單地說,即是「取其精華,棄其糟粕」,但問題是,哪些是精華?哪些是糟糠?不經過思考是無法得知的,即便睿智如哲人也終生思考著這些問題。還是那四個字,去蕪取菁,不停地思考觀念中惡的地方。當惡的去了,善的變留了下來。誠然,要「去」就需要否定性思維與敏銳的目光,即是批評地學習,不盲信權威更不盲信潮流,在吸收知識的時候,判斷其善惡,並反思自己所持的觀點又是如何。在這時候,比較出現了,要達到智慧、明辨是非也就靠近了一大步。

  古時有個哲學家,看到自己的孩子每日無所事事,浪費花陰,於是忍無可忍,問他:「你每日這樣睡了便吃,你到底懂得什麼?」兒子突然迷惑了,想了一段時間後,他回答說:「我會分辨是非!」哲學家聽了之後變得十分憤怒:「你父親我思考了一輩子的東西,你竟然說你懂得了?多可笑的無知啊!要知道,明辨是非乃世上最難之事!」哲學家說得很對,分辨善惡很難,誰也無法說自己得知了真正的善,因為思考的過程乃追求更好、更善,善是更善的敵人,好是更好的敵人。面對別人的贊美,我往往不會感到快樂,因為,當我覺得我的真正好時,更好就離我越發遙遠。這也是為什麼很多作家出名之後,文章和小說都每況越下──他們忘記了他們的菁,比較於更高級的菁時,也只是蕪罷了。

  我個人十分重視否定性思維,這與我的性格不無關係。父親略懂紫微斗數,從小便說我清高,不屑於世俗。高雅文化與大眾文化,否定與肯定,清高與流俗,我都傾向於前者。馬爾庫塞,這位重視批判性的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位領袖,談到高雅文化時,就是在相對於大眾文化而提出的,高雅文化會欣賞大眾文化精華的地方,但更多的是否定性,即對潮流與惡俗不屑一顧。在這個大眾文化,什麼都提倡潮流卻又毫無精神性的時候,高雅文化這種高貴恰恰就是我們所需要的。

  去蕪取菁,這是人類進步的永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