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08 23:24:02女巫之子

來 去 山 上 唱 歌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這樣混日子的。

當母親拿煎匙像翻白帶魚一樣把我從床上挖起來時,大概都是卓勝利在演「天天開心」耍寶陪大家吃午飯的時間;奉母之命,刷好狗牙洗完貓臉,把她辛苦做的飯菜通通吃光光,我才真正擁有解放的自由。如果無特殊狀況,通常我的記憶體有三種較常用的指令等著我去執行,第一我可能回房間聆聽潘越雲和陳昇或馬友友的新專輯,隨手翻閱陳映真的「山路」,或黃凡的「賴索」,抑或神遊馬奎斯魔幻的「百年孤寂」。第二我就頂著烈日飆機車上台北,不是窩在「電影圖書館」看一整天的法國新浪潮或第三世界電影,就是吆喝一票朋友去西門町,看侯孝賢或楊德昌以及其他新銳導演的作品,接著再去泡咖啡廳爭吵輪到誰去徹夜排隊買金馬國際影展的票。

第三個選擇是不想待在家裡,又不想出遠門跑台北,自然而然地我就會騎機車往山上走。家就在山腳下,整個大屯山脈就像我家的後花園,滿山遍野的花草樹木吐露著芬多精,召喚我去當個野孩子,嚇嚇竹雞、追追松鼠,戲弄一下頭下腳上正在運糧的推糞蟲,順便聞一聞野薑花或桶柑的香氣,用幾條毛巾的汗水洗森林浴,汰換一身濁氣。



在山裡面放浪久了,自然有幾座山巒、幾條小徑和我結成莫逆,我經常情不自禁對它們投懷送抱、大聲獻唱情歌愛曲,有時也耍賴撒野,瘋子一樣狂呼大吼發洩情緒,它們都一概寬容接納,毫無慍色,還以清風拂面、山嵐洗滌,鳥鳴蟲吟聲聲勸我寬心,讓我有備受知己禮遇的窩心,以及一種真正回到家裡物我合一的安心。

其實我較常串門子的幾個小山頭,其中一座還是我小時候最害怕的夢魘。它化身滿坑滿谷裸露的墓穴和屍骨,夜夜在我夢裡張牙舞爪,驚嚇一顆稚嫩的心靈幾乎扭曲變形,即使我奮力翻越山嶺,穿過一座題名「中和禪寺」的三門,放眼望去,卻無任何寺廟,而是一具具無蓋的棺木與屍首各異的肢體在海面上漂浮,「血流成河」根本不足以形容那極端恐怖的景象,那是閃耀著殷殷血光的滔滔「紅海」!

但我作夢也沒想到會在現實環境中碰到那座「中和禪寺」的三門,長相還一模一樣,當下我就被震懾的驚出一身冷汗,嚇得躲在母親背後哭喊:「我們回家好不好?」不過它真的有香火繚繞的寺院,背後的山雖不高,卻很正常,滿山葳蕤蓊鬱層次分明的綠,以及散佈其間嶙峋的奇岩與峭壁,哪有什麼滿坑滿谷裸露的墓穴和屍骨?然而當晚我就高燒不退,滿腦子仍是屍橫遍野的駭人景象,連母親用冰毛巾為我敷頭,都像棺蓋要將我密封在棺木裡一樣,我惶恐地踢開被子拼命掙扎唉叫,父親不解,一邊使勁抓住我手腳,一邊對母親嘀咕:「啊這個囝仔是去看到鬼喔?」母親只好連夜背我去敲阿歹婆的門,請她收驚。

收驚無效,我仍舊因長期被那森羅地獄景象驚嚇,而長成一副骨瘦如柴有如夜叉的模樣。直到那天,殷殷血光的紅海在白日裡蒸騰成一片詭譎妖嬈的火海,紅豔豔的火舌噴吐出黑濃濃的污煙,所幸天空一點也不為所動,更加蔚藍的亮麗。我樂歪了,猜想天空大概和我是同一國的,便雙手拄頭幸災樂禍的欣賞那山被火紋身的異象。說真的,那是我見過最壯麗的景觀――「火燒山、火燒山了……」連老師都放下課本,目瞪口呆地望著熊熊的山林大火。

那山近得彷彿就在我們教室外面,讓我幾乎連它痛苦的慘叫哀嚎,以及消防車水柱灑在它身上「滋滋滋」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活該,誰叫它欺負弱小,長年潛伏在我夢境裡,以魑魅魍魎的惡形惡狀嚇唬我,今天就換我眼睜睜看你被無情烈火狠狠地「BAR.B.Q.」一番,就不信你還能多囂張?

同學們起鬨說那山名叫「丹鳳」,所以每隔幾年就會像傳說中的「火鳳凰」浴火重生一番,老師罵他們鬼扯,硬說是那座小山向陽,又沒有任何溪水流過,所以較乾旱,容易引起森林火災。我才不管哪種說法正確,只要那山幾年被火焚燒一次,那些駭人的妖魔鬼怪通通被燒個精光,我就不必害怕它們來我夢裡張牙舞爪。



隨著年齡增長,也許是膽子變大,抑或同樣的夢境見多了,見怪不怪,逐漸地就不像小時候那麼惶恐了;而且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同窗好友,陪著我把附近大大小小的山頭幾乎都踏遍了,哪裡還懼怕那座標高只有一兩百公尺的小小丹鳳山?有趣的是多次歷經烈火焚身的山巒,登山步道明顯地為它分隔出兩種截然不同的風貌,一邊是完好的森林,一邊是重生之後的草原和矮灌木叢,以及部分焦黑部分灰白的各種枯樹幹,伸出光禿禿的枝枒,彷彿還維持著生前落落大方的姿態,熱情地招呼天上的飛鳥繼續前來棲息。

或許是那一大片一覽無遺的草原,加上它的向陽,讓我一點也不覺得陰,陽光著實曬得我渾身烘烘暖暖,舒服極了。我便放下所有心防,與好友坐在視野良好的奇岩峭壁上,採一朵粉紫的野牡丹把玩,俯瞰北投這個煙霧瀰漫的溫泉鄉,那是我們生長又急於離去的家鄉,因此我們遠眺整個台北盆地及更遠的地方,天馬行空編織著未來的偉大理想,而觀音山的落日恰巧為我們彩繪了繽紛燦爛的滿天霞光,激勵著初生之犢追尋與開創自己遼闊的生命版圖。

從此以後,我酷愛觀音山奇美的落日意象,隔著淡水河,站在大屯山脈不同的山頭、不同的角度,觀音自有千手千眼多重變貌的絕代風華與我相對。特別是「觀音落日」這樣的經典戲碼,每一次「演出」都大不相同,那是絕對無法綵排的即興表演,一枚滋養萬物的火紅發光體,在天空的大舞台上,神奇地幻化成虹光斑斕氣象萬千的彩霞,瞬息萬變的雲影天光,正是天體運行中看似規律卻永遠不會重複的一種大氣派的自由揮灑。

我想是慈悲的觀音超渡了我夢中的那些孤魂野鬼,在不知不覺中竟忘卻了先前的夢魘,而逐漸喜歡上那座視野極佳又極易登臨的丹鳳山。穿過中和禪寺,或由陳濟棠墓園往上爬,在白頭翁帶領下,沿著蟬聲的音階走,毛細孔一個個隨著樟樹的清香慢慢張大,來到我夢想中的電影拍攝場景,鏡頭跟著草原一路往上拍,會看到我和我的親密愛人裸身在陽光下草原上,熱烈又溫柔的翻滾做愛,像非洲草原上交媾的兩頭猛獸,那麼坦蕩和公開。

然後,我們舒坦的背靠背席地而坐,在那塊被我們命名為「赤壁」的巨石懸崖上,杯盤狼藉的野餐,啜飲紅酒咀嚼雜糧麵包,你讀赫塞的「流浪者之歌」,我看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侶螞蟻而友鳳蝶,享受取之無盡、用之不竭的清風與明月,體會「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的境界。

可惜那是一部始終無法完成的影片,生命中的另一位主角遲遲至今尚未出現。雖然我以昭告天下的心情,邀請諸天神佛作見證,在山裡面狂吼思慕的人,但多年下來,先後幾位都像空谷回音一般,虛應故事終至悄然無息。

愛的遍體鱗傷,佇立在五節芒花翻白的赤壁上,思索生命存活的意義與價值。在縱身一跳之前,還是東坡猛拉我一把,他說:「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又勸我:「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我雖泣不成聲,但也體會到自殺之無濟於事。既然愛人選擇棄我而去,自有其緣由,何必苦苦糾纏彼此傷害?況且真愛一人,其實是希望帶給對方幸福,那麼何不瀟灑一點,互相成全與祝福,往後偶一回想,必然會感謝對方曾經陪自己走過這麼一段。

若非當初親眼目睹丹鳳山整個「火燒山」以及重生的過程,我想我大概無法在一次次的情傷中忍痛走出來,那彷彿火焚的失戀之苦與人生的種種挫敗,是要見證生命也有浴火重生的韌性,和無限生機的可能嗎?



陽光充沛的草原競賽似的不斷高長,新生的黑松與相思樹亦挺拔茂密的漸有成林之勢。我帶著兄姊的幾個小孩,手執望遠鏡和賞鳥圖鑑,好奇地探索大自然;穿越滿山遍野的芒萁和野牡丹,拉繩攀爬陡峭的岩壁,於懸崖上興奮地放手學習鳳頭蒼鷹飛翔。當我們到達那不到三公尺平方的小池塘,害臊的澤蛙早已噤聲,我以揣摩多時類似蛙鳴的擊掌聲,教導孩子親切和善的向它們問好,它們果然不設防的此起彼落與我們相互應和。於是笑聲與蛙鳴一起迴盪於山谷之間,令我深深感動天地萬物彼此尊重及互相交融的美好與可貴,那是生命間無私的分享、高度共鳴契合的喜悅。

因此,我欣然接受扮演嚮導的角色,一次次呼朋引伴來親近大自然,因為我知道,每個生命都一樣,即使像丹鳳山一般慘遭無情焚燒,亦能由槁木死灰的鬼域一點一滴再現生機,更能從青青草原逐漸拓長成鬱乎蒼蒼的森林。

我在山裡目睹及參與整個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演化過程,921地震一年之後,我最喜愛的那塊巨石「赤壁」也無聲無息地自懸崖上崩落於山谷之中。抱著為朋友送終的心情,我顫巍巍地站在泥土鬆軟的懸崖邊上,俯瞰它葬身之處,先是惋惜與不捨,繼而轉念一想,其實它不過是換個地方棲息,就在我腳下二十五公尺處,它儼然又是一個新興的觀景台。赤壁不死,永遠是我的最愛。

最近一次獨自登丹鳳山,正是粉紫色野牡丹最盛開的季節,我在野牡丹熱情的簇擁下一路上山,誰知在一個轉彎處,赫然望見山那頭佔地極廣的第一公墓,以及那座聳立雲霄的靈骨塔,我突然情不自禁落下淚來,因為我親愛的老母親前不久才撒手人寰,而我們就將她的骨灰安置在那座靈骨塔內。孰知未滿百日,我竟和她這樣不期而遇。巧的是第一公墓就在丹鳳山的盡頭,於是我一路上山,一路望著母親的靈骨塔放聲大哭……

淚水模糊中,我隱約感覺母親雖已往生極樂,但仍時時刻刻與我同在,就像那塊崩落的赤壁一樣,只是換個位置,並未消失。不是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

我想我該學習莊子豁達通徹的精神,以感恩和祝福的心情,在丹鳳山上,母親的靈骨塔前,為我生命中的佛菩薩連唱三天清淨吉祥、快樂優美的歌。

2001.7.21


圖:面天山上一棵不知名的美麗的樹2006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