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07 02:41:32女巫之子

兩個書包

其實我不愛唸書,家裡又沒人盯,考試得過且過,國中三年分三次班,僥倖都吊到好班的火車尾,成績單發下來沒有紅字就趁母親在玩十胡時拿出來獻寶,她一高興就會給我兩塊錢吃紅,還叫我去衣櫃裡拿印章自己蓋。萬一有紅字就偷父親的印章蓋,反正從來也沒被發現、更沒人追究。母親在家裡一邊帶兩個應召女郎的小孩,一邊邀集街坊鄰居來玩四色牌,抽頭幫助家計,有時大夥賭晚了,還得供應晚餐。

當然,如果你下火車頭有探聽,就會知道我父親在火車站前賣烤得香滋滋的香腸,擲骰子賭輸贏,倍數累計,所以經常幾十塊錢就被擅賭或運氣好的客人將架上百來條香腸整串贏走。當晚父親必定被母親數落,他幾杯米酒下肚,也不甘示弱怒眼圓睜開罵起來。

當時二姊在紡織廠值大夜班,三姊讀夜補校,大哥和他的師兄弟住在木匠師父家裡,而大姊老早嫁人,只剩老么我力不從心的勸架,偶而還要機伶的閃躲父親的拳頭,最後一定是母親哭著要離家出走。而如果兩個姊姊在場,她們也可能遭受池魚之殃變成捲包袱離家的人,因此印象中我總是滿臉鼻涕眼淚拉著她們衣襟哭求她們別走。此時坐娃娃車的小男孩魯納哭得比我中氣足,坐他後座的小女孩雅莉則是不吵不鬧的乖乖楞楞坐著,因她母親服了大量抗生素卻懷了她,使她一手一腳皆廢又不能說話,只能認份的笑著。

隔天母親還是得先挪用魯納的奶粉錢,讓父親去市場買肉回來,兩人手忙腳亂的做香腸,通常我是被母親拿鐵刷用力拍打香腸透氣兼出氣的聲響給吵醒,才匆匆揹著書包出門。

那時大概七點多了,學校的早自習早就開始。其實我是無所謂的,但是我又比別人多揹了一個書包, 一肩一個,還足足揹了兩年,好像我比任何人都認真似的。事實上有點反諷,另一個書包是樓上房東兒子阿智的,他正好與我同班,卻兩條腿都小兒麻痺,必須撐兩兩根柺杖才能上學,所以我就莫名其妙又義不容辭的替他揹書包上學。只不過他比我用功多了,七早八早到學校去,先跟其他同學借課本複習,再等我這位超級大牌的義工姍姍來遲。我常想,要不是他的緣故,我大概會更晚起床。

等到放學時我就講義氣多了,除了替他揹書包,還和阿源負責他的安危一路護送到家。他的父母因為這樣,從此不曾催我父母遲遲交不出來的房租。

升上國三,我們又不同班了,但我仍是早晚替他揹書包。那時許多同學開始看上別班的女生,又常在廁所裡比誰的懶鳥大條、卵葩大粒;我和阿源、阿智放學時互通八卦,便笑得三個空便當盒湯匙乒乓響!其實我和阿源都滿好奇雙腿萎縮的阿智那第三隻腳還正常嗎?但又不敢開口問,怕傷了他的自尊。

三人之中,我家境最特殊、功課也最差,但我卻長得最高,即使地心引力和兩個大書包的壓力也阻擋不了我大腿抽長的速度,將近一八0公分的高度,使得他們必須常常抬頭跟我說話。我想阿智是有點羨慕我的,但我何嘗不羨慕他?如果可以,我想以我健全的雙腿交換他家的富裕,但事實上不可能,我便在生理上加速成長、在心理上離家出走!

其實我該感謝阿智的書包,因為它使我的肩膀至少保持平衡,雖然他的書包總是比我重。我有一次偷偷翻開他的書包,除了課本,寫得整整齊齊的作業簿,還有厚厚的參考書,以及菜色豐富的便當,我當時既想偷吃又想吐一口口水,最後還是原封不動蓋回去。因為我突然良心發現,覺得他雙腳殘廢已經夠可憐了,我不應該再欺負他。何況我志不在此,我的世界在遙遠的遠方等著我,我根本不屬於這裡。如此一想,肩上的兩個書包便像裝滿希望的行囊,一路虎虎生風地鼓動我前進。

後來我又想,是不是我心事太多,老天爺才用兩個書包幫我承裝?那兩個書包我揹了兩年,還是沒有考上公立高中,就像沒人提報我好人好事褒獎一番,聯招會當然也不會因為我連續兩年揹兩個書包上學而破例錄取我。

那兩年二姊、三姊相繼出嫁,雅莉的原住民母親海霧也突然失蹤,驟然失去大半收入的母親負擔更重,父親卻堅持先天不良後天失調的雅莉不得換奶粉,照常買價錢不俗的「嬰兒美」來餵。母親氣不過,只好以氣喘病發來抗議。而大哥似乎天長地久在當學徒或當兵,他在這個家不知是暫時還是永久缺席?所以我選了一所離家很遠又可以往返的專校就讀,每天一早就有離家的快感,彷彿離開那個充塞四色牌、三字經、菸和酒、怨與怒、哭天搶地的家,雲遊四海去了。但晚上回家的路上,又開始擔心母親是否氣喘病發死在床上沒人知道?哪個債主又來向父親要賭債?雅莉會走路、會說話了嗎?我是否要一輩子負起照顧她的責任?……

那反反覆覆的離去與歸來,像尤理西斯推巨石上山又落下的折磨,彷彿我也遺傳了母親的氣喘,胸口鬱悶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這才恍然明白,原來我放下了阿智的書包,卻無意中又揹起另一個無形但更沈重的書包。

後來阿智的大哥結婚,把房子要回去當新房,我們便搬到隔壁居住。那條巷子,一排不過十幾間屋子,我們到像吉普賽人似的前前後後搬了四次,每次都是幾個要好的同學來幫忙一起搬,反正東西少,又是從這戶搬到那家,輕鬆得很。就因為沒搬得太遠,五年後雅莉的母親找到了歸宿,嫁了個老芋仔,還能尋了來,母女相認,帶回去一家團圓。

魯納、雅莉離開之後,二姊和三姊的幾個小孩也都相繼抱回家給母親照顧,我當然還是那個陪他們玩耍、陪他們長大的孩子王,只是我不再替他們揹書包。多年下來,我已逐漸了解,什麼該揹,什麼該放下。我感謝阿智讓我揹了兩年的兩個書包。

雖然我和阿智老早沒聯絡,但我知道他已娶妻生子,證明他那第三隻腳還真管用!我在想,以後他會把這兩個書包的故事告訴他的孩子嗎?


二00一年四月三十日刊登於台灣日報台灣副刊




圖:皮超厚西瓜,友人轉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