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07 02:34:51女巫之子

是 我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同我一起走?」

斑駁荒蕪有如廢墟的吳哥窟前,梁朝偉對著雜草叢生的小小洞穴,遺憾地吐露出多年前始終不曾對張曼玉傾訴的心聲,然後又予以封存。

時移事往,偶而回憶起昔日那段各自被婚姻背叛,但又囿於禮教不敢僭越的情感,張曼玉也不免欷噓地向虛空中的梁朝偉質問: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是我,像吳哥窟一樣老去的人體廢墟,在靛藍的蒼茫的虛空下,任我哀哀荒涼憑弔。「花樣年華」電影已落幕,我猶戀慕華麗繁複的餘韻,情癡不忍驟離。

是你,多年後面目已漸模糊,身影依舊在夢裡和我交纏,渾似當年紗帽山六窟溫泉的煙霧瀰漫,我們在狹仄的空間探索彼此的靈肉,無臭無味的溫泉為我們洗禮,頭戴婚紗白海芋桂冠,見證一段必然腐朽的愛情。

索然無味的多年戀情,每提分手,那人便以死要脅且付諸行動,你在急診室允諾相守一生,其實你感到一種窒息的沈淪與悲哀。對於愛,你早不存幻想,直到我的誤闖,激越的火花卻令你我身心皆顫然。置身竹子湖廣袤的海芋花田,彷彿初戀的你我,早已忘卻屬世的身份,層層海芋,白雲般浮托我倆於天堂遊走。

天堂仍有手機,是我的響了,陌生男子的聲音,恐嚇的語氣,驀然……懂了,他知道我們的行蹤,甚至他有我這第三者的手機號碼?他是隱忍、警告,還是他即將火山爆發,引憤怒之溶漿,火焚海芋原鄉?

海芋離土,與你我同浴無臭無味的溫泉,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們無視門後眾人的等候,貪婪的在彼此身上烙下銘心的吻痕,即使日後白髮鶴顏相見,仍有鮮明的印記可以相認。那是冒死相交熾愛的圖騰。即使此身終將成廢墟,唯你可解讀那圖騰曾放射的光與熱,千萬朵海芋瞬間綻開,春天攻佔你寂冷的冬室。

千萬朵海芋瞬間凋謝,情人節前夕,你選擇回到他身邊,加入他任教的合唱團,努力練唱白髮吟。親愛……如今我已漸年老,白髮如霜銀光耀……

熟悉的旋律,響在朋友聚會的客廳裡,不經意看見電視上如暴君指揮的他,和深情吟唱的你,終於明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人是他,不是我。永遠都不可能是我!友人識趣的切換頻道,以叢林猛獸的怒吼,替代我內心的哀嚎。

是他──巴哈,我前世的舊愛,此刻他以「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日夜撫慰我的心靈。奈何……真的是無伴奏了,再怎麼樣都是眾人皆睡的獨舞啊!凌亂散漫的舞步,步步踩在揪心的弦線上,時時都有弦斷弓裂自戕的念頭。

瞧馬友友拉著大提琴優雅專注的神情,驀然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無伴奏,而是人類和樂器進行私密的交歡,所發出來愉悅的歡暢聲啊!原來巴哈騙我,難怪馬友友懷抱大提琴如擁抱愛人親密又和諧。為此我幾度興起學琴之念,只因那大提琴像你,我可擁抱著你琴瑟和鳴永不歇息。

終究還是沒有去學琴,因你是我買不起的昂貴名琴,其他膺品怎堪比擬?也罷,海芋花已凋,曲終人又散,幾度躑躅徘徊,還是回到現實裡,為生活所需打拼,為下一段情感鋪路。你,我早已放棄,其實是不敢奢想了。

年前,老母氣喘嚴重加壓迫性脊椎骨折住院,我為了照顧母親改邪歸正過了三個月正常起居生活,直到年後,白髮蒼蒼的母親不斷併發各種症狀,出院似乎遙遙無期。我怠惰工作,甘心作一位二十四小時的看護,我們彼此角色互換,母親返老還童扮演沒有行為能力的嬰兒,我初嚐為人父的滋味,耐心學習換尿布、餵飯餵藥,擦洗母親日漸乾癟皴皺的肉體。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一個活得極端痛苦,一個過得渾渾噩噩。

幾乎像在睡夢中,覷見你如張曼玉一般提著小悶燒鍋緩緩走在前頭。我不敢相信多年不見的你,怎會得知我母親住院的消息?又窩心地前來探視!我感動莫名的呼叫你,直到你轉身回頭瞧見我,也是一聲不敢置信的驚呼:

「是你?!」

「是我。」我肯定的望著你:「你怎麼來了?」

「是他……」你不笑,反而憂心忡忡表示:「出車禍了……」

「要不要緊?」

「不要緊……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

那就好,你別難過。我竭盡所能的安慰你,說一切傻話來祝你們幸福。其實我心糾結、掙扎、不平,原來我們再次相逢,是因為他,不是因為我。為何始終是他,不是我?……

望著你一臉愁容,我絲毫不敢怨天尤人,他也正在受苦不是嗎?我們是三個彼此相愛又互相折磨的人,我既已尊重你的決定,又怎會趁虛而入?

也許有一天,我會帶一束我們最鍾愛的婚紗白海芋,像梁朝偉一樣,孤單地來到吳哥窟,在雜草叢生的隙洞中,封存我對你的情愫: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同我一起走?」


——2001.7.28刊登於中華副刊



圖:吳哥窟神廟,取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