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07 01:02:04女巫之子

腫瘤之旅(一)



走出醫院大門,寒風挾帶冷雨,像刀子一樣猛往臉上刮,寒意立即竄進脊椎骨裡,冰透全身,連麻痺的手腳都更加覺得僵硬。兜緊外套裹密圍巾,你聽見自己對自己說:出國去走走吧,反正……

反正什麼你也並不清楚,就像那一次又一次的檢查,來來回回進進出出醫院好幾趟,醫生都不能給你一個確定的答覆。你向來是個溫溫吞吞猶豫不決的傢伙,連生病也是,優柔寡斷不乾不脆的拖延著。

「你病了多久了?」朋友關心地詢問。

「大概……十年了吧。」你囁嚅道,有點心虛又有點過意不去,好像健保卡用得太多太快,浪費納稅人的公帑。其實已經不止十年,你心裡有數。就拿你固定去檢查的那家大醫院來說,那疊厚厚的屬於你的病歷,愈是上層愈是年代久遠的泛著黃褐色,就如同你現在的臉色,從來也沒有人用蘋果般的紅潤來形容你。

不過你也沒那麼在乎,人各有命,不是嗎?何況也不是沒有試圖努力改善過,七早八早摸黑混在一群老人之中學外丹功,雙手練到像地球自轉一樣自動自發擺盪著,可是比盪鞦韆還無聊;在女人堆理學瑜珈,證明自己骨頭硬得永遠沒辦法將雙腳抬到脖子上。聽說游泳是最好的全身運動,結果冬天裡的溫水還是凍得你舊疾復發雪上加霜;那就慢跑吧,居然因為暖身不夠引起運動傷害,最後只有乖乖地靜坐,偶而爬爬山活動筋骨。諸如此類人云亦云有益身心的活動,你多半都乘興學過一段時間,然後又挫敗無功而返。也許是缺乏恆心和毅力。

你總是拿自己的身體沒輒,橫豎不管你吃些什麼量多少,它就是一副營養不良快餓死的模樣;不論你怎麼起居生活工作,它就是馬上會累得好像你始終虧欠且故意虐待它一樣。你渴望健康,它偏偏一年到頭喜愛到醫院串門子;你喜歡甜食,它偏偏讓你天天嘗盡各種中藥西藥草藥等等苦汁,還得甘之如飴,否則難以為繼。你認為它是沈重的負荷,它說你才是製造問題的罪魁禍首;你說你有權主宰自己的生命,它說它就是生命的主體。等你發覺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它總是站在和你相反的立場唱反調,此時你才醒悟原來你是所謂的執政黨,它是永遠的反對黨,它的職責就是監督、制衡、監督、制衡……無止盡的監督與制衡。你雖然無可奈何,但還是狡詐地推諉責任:今生的種種不如意,皆因這身體的沈痾,無以擔負理想大業,而且又頑劣地不肯配合。

如此僵持不下,甚至彼此煎熬凌遲征伐,其荒謬及慘烈,比起台灣當前愈演愈烈的政黨之爭,實在不遑多讓。

所以,你只能自嘲自己是個善病者。肝病,十年如一日;失眠,十年如一日。病,不治則已,愈治癒多,像飲料上的拉環,總是莫名其妙的再送你一罐,而且是連環送。你其實是希望自己不要那麼幸運,或那麼不幸,哪有人像你這樣:藥愈吃愈多,卻愈是百病齊發,彷彿醫生朋友們排隊輪流來看你,中醫西醫江湖郎中及蒙古大夫齊來望聞問切;各種檢查和治療儀器像電動玩具一樣等著讓你消遣,抽血超音波針灸推拿芳香療法,還有電腦斷層和磁振造影,哦,恭喜你,你又多了一顆腫瘤。

是的,就是這顆天外飛來身份不明的腫瘤,狠狠地把你遣送出國。



你第一次出國,第一次來到南半球,在赤道南端的印尼巴里島,結結實實地感受到屬於熱帶海島型氣候豔陽的威力,攝氏卅度,你還裹著台北的冬衣。在機場大廳等候通關,目睹一位同機的台灣旅客,按耐不住炎熱,當眾脫去厚重的衣物,只剩一件藍色小內褲,招搖地換上涼爽的T恤短褲,你和在場的所有人一樣,露出尷尬的笑容。

一杯清涼消暑又便宜的果汁下肚,你覺得這是一個善良又好相處的島嶼,至少它不會用水土不服來為難你羸弱多病的軀體。

你其實不清楚為何選擇巴里島,正如同腫瘤選擇你,大抵也無法說分明一個緣由吧。

受到亞洲金融風暴影響,印尼正面臨卅年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暴跌的幣值引發民眾暴漲的不滿與反動;專政卅年而又想連任的蘇哈托政權似乎岌岌不保。而相較於當地的人心惶惶,台灣旅遊業者卻以台幣的相對優勢,鼓吹前進巴里島的旅遊風氣。

於是你數著一百美金兌換來的七十四萬印尼盾,五顏六色一大疊印尼國寶天堂鳥和紅毛猩猩,通通塞在腰包裡,乍然有種一夕致富的錯覺。然後跟著導遊首次在太陽百貨超市購物,幾瓶進口礦泉水加一點點熱帶水果,居然索價十一萬多努比,也讓你錯愕的有揮金如土的罪惡感。其實折算台幣才五百多元。你不禁想起父執輩敘述的,當年國民黨政府推出新台幣時,四萬塊舊台幣竟然只能兌換壹塊新台幣,那誇張的景象你彷彿就在此趟旅程中一一親眼目睹。

半是好奇半是關心,你和同行好友Jacky一路瀏覽異國美麗的山光水色,也一路田野調查似的探訪民間疾苦;飯店司機Ketut月薪十萬努比,折合台幣五百元左右。他說那剛好足夠上太陽百貨買一件襯衫及西褲,不過通常他們都買不起那種高檔貨,他一天包括三餐只花用一仟塊努比(約五元台幣,你只能在台北買半個饅頭),每個月還要寄八萬元回家給父母,家用剩餘才存起來,作為將來娶親之用。收入稍高的是飯店經理卅萬努比,初中英文教師四十萬努比,折算台幣不過一仟五至二仟元之間。收入最微薄的應該算是修馬路工人的七萬元,以及猴園導覽小姐的五萬元(只有台幣二百五十元吶,只夠你到醫院掛個號看場病),你簡直很難想像他們如何生活?

這樣一個觀光業發達的島嶼,金融風暴前人民平均月所得也僅僅只有台幣三仟元,雖然極少,但顯然又比現在好得多了。難怪收入已算頗豐的中學老師要兼職當導遊,他是後兩天帶著你們自由行的Mr.阿貢。

但你似乎只在電視新聞裡,看見雅加達或棉蘭等地,有大學生聚集或小規模暴動,怒火遠遠在天外燃燒。印尼全國一萬三仟多個島嶼中,巴里島始終像是一顆遺世獨立且散發出獨特光彩的珍珠,那是種平易近人的美麗及溫潤的光澤。虔誠信仰印度興都教的巴里人,自有一套與眾不同的生存哲學,他們天生樂觀開朗,就像那終年恆夏的陽光,總是時時露出燦爛笑臉,光彩照人。即使發生這場一時難以力挽的經濟狂瀾,對於巴里人而言,或許就如那長達數月的雨季,驟雨過後總會立即放晴。何況經濟活動並非生活的全部。

巴里人真正的生活重心是宗教,興都教深遠而廣泛地影響巴里人生活的每一個層面,包括他們最為世人讚賞熱愛的藝術及文化。你總是在路上、或巷弄中,那造型突出且難以數計的家廟、村廟、宗廟等大小廟宇前,看見身著傳統服飾紗籠的男女,頭頂著塔狀鮮果、手捧著香花米飯,一臉虔誠地敬拜。你初始像觀光客一樣好奇,不斷按著相機快門,但你逐漸發現,那一日至少三次,端莊膜拜的面容,顯現的不正是他們那顆虔誠恭敬的心。是那樣美麗的一顆心,讓你覺得巴里島的現代與傳統,竟毫無扞格的如此和諧。

和諧幾乎無所不在。處處可見尖塔狀的建築,大門就像一座高山,平均分為兩邊,左右完全對稱,那是巴里人高妙的宗教哲理:生與死、男與女、善與惡、是與非等觀念,兩者之間雖一分為二,實際上卻是一致的。因為看清楚所謂的善與惡、是與非、對與錯等二元對立的現象,其本質是相同的,執著善猶如執著惡一樣偏頗,就像人之雙足,唯有同時並存才能行走。也唯有懂得彼此尊重包容,才能真正擁有和諧。

你因此看見巴里人是愛好和平的民族。在鏗鏘昂揚的金屬敲擊樂中,傳統的巴龍舞蹈「獅子與劍」,娓娓向你傳達的也不是你從小聽到大的,總是邪不勝正、正義獲得最後勝利的迂腐答案。你終於遇見一個敢勇於面對事實的民族,他誠實地告訴你:揚善攻惡其實是永無寧日的對立與對抗,你無法依靠這樣的法則求取和平。

你於是瞧見各種善神、惡神在這個島上和平共存,人民沒有因惡神而墮落。你也發現他們沒有經濟與環保的衝突,蟲魚鳥獸沒有因土地開墾而被趕盡殺絕。難怪導遊要帶你們大車換小車去烏布郊區,欣賞那白鷺鷥歸巢的天然景觀。數以千隻皂白鷺鷥,在黃昏,鼓動牠們被夕陽染紅的翅膀,緩緩自四面八方飛回村道旁,那兩排高大的喬木上頭,屬於牠們的綠色家園。你瞠目結舌,面對眼前壯闊的景象、無法言說的自然之美,那久違的感動,彷彿千隻白鳥振翅,不斷在你胸臆澎湃擴張。

然後,你發現白鷺鷥棲息的樹下,即是巴里人淳樸可愛的莊園,那地上觸目可及遍是白鷺鷥的排泄物,十分腥臭,而巴里人竟一點也不以為忤,他們地下樹上比鄰而居,始終相安無事沒有紛爭,反而是來自台灣的你,嘖嘖稱奇。你望著迎面而來頭頂著蔬菜的老嫗,她回你一個親切的笑容,你深深被這樣友善而胸襟磊落開闊的民族所感動。

你想,或許是同樣面臨危機的處境,使你和巴里島相逢,但你真正要向巴里島學習的還有很多,譬如看待生命的方式和態度…… (待續)



圖:佛像,友人轉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