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遇貴人

農曆新年將近，偶然間看到四尊以玉石刻製的跪立人像，欣喜之餘立即買下，這就是流傳在中國民間的《玉跪人》。《玉跪人》通常作跪立狀，並於雙手抱持一物，如琴、棋、書、畫、錢幣、財寶 … 等，臉部表情則多嚴肅深沉，很容易就讓初見者，誤以為是古時陪葬用的「人俑」，其實只因《玉跪人》與《遇貴人》諧音相同，許多人收藏它，乃是居於寄望在人生的某些方面，能獲及時的貴人相助，以達成自我的願望；而一般常見者，往往形體不大，多在15公分的高度以內，較適宜手上把玩之用，這次所見的，竟有接近50公分的高度，體積之大生平僅見，且手持之物看似圭、璧、琮、璜之器，配上人形的上古模樣，頗有古拙的形制逸趣，十分罕見，同時初見即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也許這就是所謂的 “玉緣” 吧？也所以不多還價就匆匆買下了。一般販賣玉石器物的商家，為了讓新工玉器也能賣到好價錢，往往採取 “模古仿舊” 的手段，用盡一切方法，作出類似 “色沁” 、“鈣化” 的 “土古” 效果來，以達到魚目混珠的目的，其中最簡單而又快速的方法，就是以沙土塗抺於新製玉器之上，以混充剛 “出土” 的古玉，這四尊玉跪人就是這副模樣，因為早有心理準備，且非高價購得，也就不以為意，只待回家後再慢慢清洗。

當一尊尊近20公斤重的人像搬入浴室，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已是深夜時分，因為急於想見清洗後的原貌，乃決定連夜清洗。奇怪的是，當水注沖向人像，卻絲毫不見黃土被沖刷下來，似乎沙土粘得特別緊密，連牙刷也無法有效清潔，因此不得不改用螺絲起子，這時才赫然發現，起子前端正吸滿細密的鐵沙，原來人像滿佈的黃色沙土，竟是鐵鏽生成，商家如此 “用心” ，可真害慘我這一心想要清回原來樣貌的人了，同時又怕鐵器刮傷了玉石，小心翼翼之下，其進度的緩慢就可想而知；所幸在試用順手取得的塑膠片後，終於讓清洗的工作，有了較為像樣的進展，只是人像立體凹凸，縫隙又多，加上身大體重，每個面向仍要花許多的功夫 ….. 。

就在水花四濺與無盡的反覆刮刷之時，思緒也在不覺中進入冥想的世界。人類因為有了想像力 (IMAGINATION) 而偉大，也同時為心靈創造了紓解與寄託的可能，對於身處困境的人來說，”遇貴人” 無疑是他最大的心靈寄託，回想自己進入社會後的種種歷程，其間的大小波折，甚或是錐心難眠的夜晚，不由一一浮現眼前，如果 … 不敢想像的結果，仍是如此的懍人，思想起花白的頭髮，不正是這種經歷的印記？然而這一切不都過去了？這時出現眼前的，已換作一張張清晰或是已漸模糊的臉孔，那不就是屬於我人生中的 “貴人” ？我又何德何能，總在瀕臨絕望之時，得到這些人的助力？相關的往事再一幕幕重現，似乎也讓我得到了結論 “喜以真誠待人，樂於替對方設想” ，其實也不過如此，根本談不上所課的付出，卻因此常讓自己快樂，而關鍵的時刻，就得到了及時的幫助，上天如此厚待，不由興起感念的情懷，腦海中也在此時閃過一個念頭，清洗的 “洗” 字，不就是 “喜” 嗎？漫漫長夜的 “洗玉跪人”，不恰是令我懷想的 “喜遇貴人” ？這種巧合，它的意義，還有那隱隱然透露的一絲玄奇，良久良久，已讓我不能自己 ….. 。

忽然，電燈無預警地熄滅了，從滿懷感念的情境中拉回現實，點亮一支平常準備好的蠟燭，繼續清洗那最後的一尊人像。眼前晃動的燭火，在深黑的夜晚，更顯得特別地明亮，思緒也漸漸飄向遠古的場景，一群人類的祖先，就圍坐在火堆的四週，想必這時能做的，就只是手部細微的動作，以及相互的交談，或是個人的獨自冥想了；這些看似無關生存的尋常活動，卻是其他動物所無從得到的經驗，就是如此，卻也歷經了百萬年的時光，人類的雙手因此發展得更加靈巧，人類的語言也同樣日益精進，讓經驗與知識得以精確傳承，而最重要的，就是大腦有了長久的發想機會，並因而演化出決定人類命運的 “想像力” 來，這 ”火” ，不正是無意間成了人類歷史的 “貴人” ？回顧生命演進的三十五億年歷史，其間有多少物種生生滅滅？連最具生存優勢的恐龍也都滅絕了，人類卻傳奇式地屢屢躲過浩劫，更奇蹟似地讓你我活在當下，一切思考與感官是如此的鮮活，但是相對生命演進的洪流，卻也不過區區一個偶然浮現的泡沫，生命就是如此殘酷，而這正是它所以偉大的地方，讓你我露露臉，已是上天最大的恩惠，更何況還是它結滿甜美果實的時候，我想只能時時不忘，對它致以最虔誠的禮讚了。

燈光再次明亮，眼前的玉跪人，也恰在此時清洗完畢，將最後一尊抱回客廳，先前的三尊水跡已經乾去，在格外亮眼的燈光之下，不經意地逐一看去，卻意外發現一道黑色條紋，再經仔細檢視，四尊居然無一幸免，都有或大或小的裂紋，也讓我立即想起，早年先民修補破裂缸甕的技術，不正是以生鐵沙作為粘補的材料？難道說這個技術，也能用在玉石的修補之上？…

也難怪商家要如此大費周章了，當然也意味著這四尊玉跪人已非 “完璧” ；這時窗外似已漸露曙光，詸底就在此時揭曉，雖然又是一個意外，卻絲毫激不起我內心的任何失望，這一夜的洗玉跪人，已讓我閱歷一頁喜遇貴人的詩境，對於玉跪人的完美與否，已不是那麼重要了。

謹以此書的完成，獻給我生命中歷次出現的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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