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28 20:03:15依絲特

【電影】我們的變身--電影裡的動物

◎林則良
 遺憾的是,他似乎沒有什麼真正的牙齒——卡夫卡,《變形記》

牙齒與肉食的罐頭音樂
 一九七○年代,以拍《美國鼠譚》表現猶太人如何入侵好萊塢的「經典」導演史蒂芬‧史匹柏,連續拍了幾部隨後成為類型的電影:《橫衝直撞大逃亡》裡兩輛從片頭追到片尾的車子;《鬼哭神號》裡被關在電視機一直喊「媽咪」的小女孩;以及《大白鯊》裡那隻背鰭露出水面、游來游去的吃人鯊魚,史匹柏完成所有超自然、很自然跟不自然的電影典範,其中濃濃籠罩著一股嘲謔——找樂子的戲仿。我們就以上述這四部電影初探「動物」電影,其光譜,以及相互交換的隱喻和指涉,或許可以編出一本像詞典那樣呈現「什麼人玩什麼鳥」、「什麼人養什麼狗」,或是「狗改不了吃屎」之類的電影「動物寓言集」。其中最逗趣的就是「動物馬戲團」——人獸之間在聚光燈照下來的舞台上打得難分難捨。


 首先,《大白鯊》裡所呈現的哲學,正是史匹柏約二十年後拍的《侏儸紀公園》所點出的「食物鏈」——作為動物就要吃的自然本性。從吃的舉動、吃的對象、吃的儀式到吃的後果,構成了一篇文明的連禱文。吃的舉動方面,牠有一口好牙。這隻「嘴巴老是張得很大很大」的大白鯊其實很挑食,又特別愛吃人。大嘴巴裡磨得既光亮又銳利的牙齒,就是牠被大作文章的「大標題」(占海報一半以上),一咬就把第一個受害人——勾引男孩把自己脫得精光夜泳的女孩,吃得只剩下最後被沖上岸的謀殺證據——一隻手臂。牠牙齒的厲害程度還可以咬斷一艘船。在吃的對象方面,毫無疑義,就是人。如果牠笨到像另外一隻不幸的受害者——虎鯊,難堪的去吃路易斯安納州汽車車牌一類東西,可就沒戲唱了。吃的儀式方面,咬下去就吞,也不咀嚼,這表示牠的胃口大,消化系統佳。吃的後果方面,即是中文狀聲詞,鯊鯊鯊,殺殺殺,再配上霍霍向豬羊的磨刀音效,沙沙沙。其道理如下:「你」吃人,讓受害親屬傷心欲絕,人類基於「我也會被吃,不然就是我小孩被吃」的倫理道德,得把「你」吊上斷頭台,只把「你」的牙齒留給後世。至於殺大白鯊的過程,史匹柏沿襲很有經驗的小說《老人與海》與《白鯨記》,為其行徑塗上神聖的油膏。基於「我也不是省油的燈」,鯊魚和人之間的「橫衝直撞大逃亡」,結尾被置換成爆破力一流的畫面:在牠咬著汽油桶的齒嘴間開一槍。


 《大白鯊》帶來了一項啟示:動物電影充滿了未來。許多動物討人厭又難吃又會咬人叮人黏人,最糟的是,愈醜的動物(包括昆蟲)愈是人類的「災難」。一堆災難片如是產生,例如《蜂狂大浩劫》、《鯊機四伏》、《大鱷魔》、《千年巨蜥》、《八腳怪》等。另外還包括大隻恐龍,傳說裡的尼斯水怪,搞倒電塔、爬上紐約摩天大樓且手裡握著金髮小美人的《大金剛》,以及對某些人而言很恐怖的蝴蝶等。這些偉大的「小丑」們,表現出人定勝天的英雄精神,以及動物們要繼續「勝不驕,敗不餒」之後一句的革命情操。
在這個動物不會自行發表、而由人仲介的「動物權」大勢鼓譟的年代,史匹柏在《大白鯊》之後約二十年拍攝的《侏儸紀公園》,終於又做了一點「哲學上」的翻新:從一隻凍在琥珀裡、曾經叮過恐龍的蚊子血液中抽取基因,可以創立一座「恐龍公園」。當隔在玻璃窗外看恐龍的小孩子,因為看見恐龍在吃一隻用起重機吊起的牛而驚聲尖叫時,一旁的老阿公卻很興奮而又輕蔑的說:「怕什麼,你們難道沒吃過牛肉嗎?」模樣就像是:牠還最愛配上一大桶「紅酒」呢!


人獸互換身體的幻想曲
  接著,讓我們思考人獸之間的「鬼哭神號」——「動物」和超自然。其光譜分散成:動物的異常舉動,以及人獸身體的相互轉換和變形,進入動物電影裡最神祕最色情的灰色區域。在電影中,「動物反常」一部分是為了達到神祕效果——動物在其中展現精神疾病。例如希區考克的《鳥》,一整城烏壓壓的鳥類突然無止盡的攻擊人,武器是鳥喙;或是《天堂歲月》裡田園風光明媚、四處流浪的一對情侶,在農場收割之日突然遇見大蝗災……


 然而動物反常另一方面則大都是因為科學家「多事」——使用與蹂躪動物。一如布希亞所說的:「我們期待在牠們的頭皮與電殛底下,挖出怎樣的告解詞呢?」無害變成「災難」,例如《侏儸紀公園》的恐龍會在追小孩時,用手指敲敲鋼桌、側耳傾聽一探動靜。或是美國獨立製片導演陶德‧海涅斯(Todd Haynes)的首部長片《毒藥》(Poison),研究致命病毒的科學家把過濾出來的病毒當成咖啡喝了下去,成了苦口婆心的文宣品「AIDS會殺人,但接吻不會」的反面教材——他死去的女人全因為吻過他。然後他開始全身潰爛,被全城的人歧視與迫害,成為《喬凡尼的房間》原著黑人小說家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所說的:「一個受害人成了威脅者。」


 這種科學家牽扯出來的「身體變形」,從最古老的《化身博士》開始,用新鮮的女人屍體將自己變成女人的科學家,成了人格分裂症最古老的案例。但最經典的人/獸格分裂症,則是大衛‧科能堡導演的《變蠅人》,多事的科學家使用科學儀器把自己分解成最小元素,送到另一個地方重新組合,再把自己無誤地拼回來。卻不小心混進一隻小蒼蠅,拼出一隻人和蒼蠅混合的「變蠅人」。身體變形成了和「異類」交換的符號。與《變蠅人》情境與結局完全相反的,就是許多改編自美國漫畫、穿著獸衣的「變態」英雄:蜘蛛人、蝙蝠俠、穿有氧舞蹈褲和壞人跳有氧舞蹈的超人,很離奇的,獸性馴化在文明裡,又強化獸性的超強性能。身體異形是最古老的課題:從希臘神話的變形,到卡夫卡那隻可憐到沒有牙齒的大甲蟲,綿綿不絕,人被困在動物的身體中。


 困在動物身體裡的人,或者反推,困在人身體裡的獸,是電影最喜歡的「畸形秀」:月圓時會嚎叫變形的「狼人」(例如《美國狼人在巴黎》、《英國狼人在紐約》,以及改編自專寫「恐怖童話」的英國小說家安吉拉‧卡特短篇故事、將狼人/人所有情感衝突等蒐集起來的電影《血狼家族》(The Company of Wolves),而加拿大導演湯姆‧費茲傑羅的《狼女》當中還有效用一流的超強刮毛劑);一做愛就會變形咬死人的「貓男豹女」(保羅.許瑞德的電影《豹女》;法國女導演克萊兒‧丹尼斯的《此恨綿綿無絕期》(Trouble Every Day));因為吻了一個被浪打上岸的男人而掉下珍珠眼淚的蜘蛛女;愛爾蘭島嶼傳說中因為愛上漁夫而化身為人、成為他妻子的海豹(《天涯海角》(The Secret of Roan Inish))﹔一聞到小孩就像聞到屎的女巫將小孩變成了老鼠(英國導演尼可拉斯‧羅格導演,安吉莉卡‧休斯頓主演的《女巫》)。鋒頭最健的即是:因詛咒而永遠不死的吸血鬼,長披風一耍,飛出一大群蝙蝠。在德國導演荷索的《吸血鬼》中,一艘艘形同鬼船靠上迷霧茫茫的港口,帶來的卻是橫掃歐洲的黑死病(鼠疫)。動物是疾病,在血液中竄流,把人變形;人的身體成了那塊「黑暗之心」裡未開化的野蠻大地。


塗黑臉的自我況味
 最後剩下卡通《美國鼠譚》,卻同時也是「人就是小畜生」旗幟最鮮明的好萊塢寫實劇:猶太人就是小老鼠,而小老鼠飄洋過海入侵好萊塢,成了掌握全世界電影速食店的最佳典範。老鼠和猶太人的故事,在改編自EB懷特童書《小史都華》的《一家之鼠》時,將「動物/苦兒努力記」徹底發揚光大。自我嘲謔、將自己化身為老鼠的懷特/小史都華,和卡通《美國鼠譚》成了給小朋友看的種族記憶史,動物(老鼠)成了人(猶太人)的歷史代言人。想想早年好萊塢電影裡那些「黑人」,通常就由猶太人扮演,每次出現在鏡頭前都要去把臉塗黑。


 在人類所拍、拍給人類看、主角是人類(這三句很接近早年所謂「同性戀電影」的標準PC——政治正確),而動物搭上跑龍套列車、充當大反派的「動物電影」當中,正如布希亞所說的:「在這個秩序裡,在科學當中,動物不斷地成為『我們的化身』」。


◆林則良,有時以筆名東尼十二月寫小說。詩人、影評人。著有《對鏡猜疑》、詩集《與蛇的排練》,以及日記體小說《被自己的果實壓彎了的一株年輕的樹》。現為出版社書系選書顧問。即將出版小說集《無傷感伴奏》,以及詩集《到底》。

自由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