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語典7】極化(Dichotomization)：一個躁狂症的個案

總統大選最激勵的時刻，G先生方從土地公廟被趕出來，扛著一布袋的家當，迅雷不及掩耳地攻佔了醫院急診的會談室。任由醫療人員好說歹說，他就是霸佔著，同時以如洪鐘之聲，義正嚴詞地譴責當今社會缺乏正義，以及醫院嚴重缺乏對像他這樣弱勢者的愛心等等，就這樣有半天不肯出來。終於，當長相甜美的值班女醫師來到他的面前，他楞了一愣，不自覺地問：

「你是哪一台的記者？要來訪問我嗎？請坐！」

在一連串雞同鴨講似的對話後，他終於答應隨她住進急性病房治療。在病房厚重冷峻的鐵門之前，他突然嚴肅地跪了下來，慎重地親吻地板，就像當年汪精衛「絕命詩」所描寫的悲壯情懷：「慷慨赴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而後他才像是完成某種心願般地，邁開步伐，跨進鐵幕的另一側。

一進病房，他把淺藍色的病服只當披風一般地披在背上，從包袱裡取出一串碩大的佛珠掛在脖子上，袒胸露背真有如濟公活佛。當他把一句冊「六法全書」謹慎地擱在床頭後，馬上把從X大法律系畢業的證書、大廈管理員執照、某某起訴狀裁決書、幾面國旗、以及綿延數頁的自傳都張貼在病室門口，一副就要在病房裡執業、或者為病友申冤的模樣。好在，在病房的前一兩日，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倒是有時看見他主動關懷護士小姐：

「妳感冒？我告訴妳，切檸檬片，放在黑松沙士裡，再加幾片薑，越老越好....」

他雖是在「關懷」對方，但卻是一副當年「鴻門宴」裡樊噲「頭髮上指、目眥盡裂」的猙獰表情，他的語氣咬牙切齒，還不時比劃著切割的手勢，彷彿跟那些蔥薑檸檬有血海深仇似地。他的行徑舉動，屢讓我想起古代「游俠」如豫讓、荊軻等人的模樣。

衝突畢竟還是爆發了。某日，他拒絕服藥，理由是藥和以前Y教授開給他的不同。值班的R1醫師先前雖未與他接觸過，但在研究過病歷之後，很客氣地向他解釋著。但G先生根本沒正眼瞧過他，雙臂環抱胸前，一字一字地命令R1醫師說：

「把—我—的—病—歷—拿—來，否則我不跟你談！」

R1醫師向他說明病歷無法攜離護理站，這是醫院規定；但他又是那樣地堅持，而且必須是從二十年前到今日的所有醫療紀錄，最後只得從鐵櫃裡取出他厚厚數本的病歷，雙方站在護理站門口中線上，像是準備在街頭幹架的兩方人馬，繼續進行協調。

「你們把我的病歷研究過了嗎？我是說那幾本厚厚的病歷？」

R1醫師說有，冷不防再被他問到：

「那九十一年八月十七日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醫生治療病人，當然以能掌握病史「重點」為標準，怎可能連兩年前某一天的大小事都記得呢？談判就這麼陷入僵局，在R1醫師欲言又止的片刻，G先生火炬般的雙眼轉向另一邊的R3醫師：

「R1不要講話，R3講！如果你們真的有心的話，就會知道病人過去一切狀況！」

見到我們依舊面有難色，他順勢再修理我們一頓：

「連我的病歷本都沒看，就敢跟我討論！你們不要命啦！小心我把你們告到死！」

顯然，若只是在這問題上繞圈圈，下場必然不堪設想。於是，我們轉移焦點，訴諸「權威」，也就是他的主治醫師Y教授，說明藥方是經過Y教授的指示下才作的變更，這會他才息怒，頗有感慨地嘆道：

「你們看，你們這些年輕的醫生，根本都沒有Y教授關心病人的精神！還不好好反省一下？要是我以後有成就，我一定幫Y教授蓋一棟精神病院。」

他突然伸手搶過護士手上的藥杯，把杯子高舉，抬頭向著天花板說：

「這杯（藥）敬Y教授！」

接著他二話不說，把所有的藥都塞進嘴裡，伸手要了一杯水，便咕嚕吞下，轉身縮回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在G先生的思考中，看病歷只有兩種方式，要不就是鉅細靡遺地記誦，要不就是完全沒看過，這正是一種「極化」的「認知錯誤」(cognitive error)，這種錯誤不僅使他自陷於不信任環境的恐懼，也成了醫病溝通的最大障礙。神奇的是，他藉著長期對Y教授所建立起的「信賴感」——一種「非理性」的情緒——輕易地超越了難纏的「理性」矛盾。這也許反映了「認知錯誤」只是一種表象，底下所隱藏的龐然巨物——「心理需求」才是疾病的本體。

2004.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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