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18 20:45:13立人

【心靈語典1】自我:一個藥物濫用的個案

【心靈語典】

序:

心靈語典系列為筆者在精神科實習期間,所親歷的部分見聞與因而激發的感想。在呈現方法上,傾向使用「啟發」式的風格,意不在完整陳述個案故事的來龍去脈與醫學診斷,而在與大眾心理的印證與個人生活的呼應,乍看之下不免有些零碎,這也是為何稱之為「語典」的緣故。

●之一 自我

當A小姐來到急診室時,身上還披著鬆垮的睡衣,腳上拎著的拖鞋險些扯下睡褲,頭髮像芒草一般歪斜地在空調的微風中,擺盪。她似乎把一整個世界的睡意都濃縮了,逞強著將眼皮撐開、將嘴唇推開,費力地發出機器人一般平板卻無力的聲調,有時舌頭似乎也累得忘了它的職責,她的話語便成了一團呼嚕呼嚕的聲響,難以辨識。她是在清晨因為忍受不了徹夜的失眠,在煩躁之中吞了半袋的安眠藥,早上因為被發現神態恍惚,所以才被帶來這裡。此刻,站立在她身旁的母親,早已無法忍受女兒益發擴散的糊塗,屢次情急地插話,還道出她看電視時不好笑的也拼命猛笑、以及夜半時分路過車聲、小貓叫聲都對她有所暗示的內情。靜觀已久的林醫師為了確認她目前的意識狀態,問了幾個簡單問題,包括「這裡是哪裡?」「身旁的人是誰?」等,當問到「妳現在的工作是什麼?」的時候,她說:

「我現在還沒畢業,我現在還在XX高職XX科讀二年級。」

「妳說什麼!振作一點好不好,」她母親相當激動地插進話來,「醫生在問妳話,不要亂回答。妳明明已經畢業一年了,都待在家裡,沒有工作!」

「啊?是這樣嗎?」A小姐似乎事不關己,仍舊相當平靜地說:「我應該還是二年級吧!」

母親在無法與她溝通的狀況下,便轉而求援於林醫師,期待醫生能相信家屬的證言,而不是病人的胡言亂語。

是否畢業,是客觀可印證的事實。而車聲貓鳴有所暗示,也是相當可疑。患者似乎生活在一個只為自己而存在、如夢幻般的宇宙中,在那裡,萬事萬物都由自我心靈投射而創造,聽不見現實世界的驚濤駭浪,只有星空的永恆和諧。因故,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1856 - 1939) 在《夢的解析》一書裡這樣地說:

「夢是絕對的自我中心(absolut egoistish).....是退化到夢者最早期情況的例子,是夢者童年以及當時盛行的衝動,和表達方式的復活。.....夢和心理症保留著比我們期待的更多的精神古物。」

在《圖騰與禁忌》一書中,他還在原民巫術的「思想全能」(Allmacht der Gedanken)中發現了相同的「自戀」(Narzissmus)特質,把近代科學視為對於「現實」的適應(Anpassung an die Realitaet),並且發現了「自我中心」的根本動力,就在於「快樂原則」(Lustprinzip)與「不死」(Unsterblichkeit)的兩項本能上。因此他們把「理想」當作「現實」(Tylor: mistaking an ideal connexion for a real one),已畢業的現實,也就公然代以未畢業的理想。

「自我中心」顯然不是心理患者的專利,平常人即使未及「杞人憂天」的程度,也常不免為「朝三暮四」或「暮四朝三」的抉擇而煩惱。因此,古代哲學家莊子便感嘆:

「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齊物論)

一天固定七條香蕉的供應是不變的,但人(一種猴子?)卻為早上三條晚上四條的分配生氣,為早上四條晚上三條的分配高興,因為看起來像是得到較多。另一方面,根據《圖騰與禁忌》,文學藝術也提供了滿足「思想全能」、使自我暫時退化,而能宣洩心理焦慮的管道,或許因為如此,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無我」的境界反而得到較高評價。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斷定歐陽修的傷春之詞「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為「有我之境」,只有少數「豪傑之士」才能寫出像陶淵明「采菊東篱下,悠然見南山」的「無我之境」。這是多麼悲壯的言論啊!我們何時能徹底了悟,不再用自我的思想情感,恣意污染這原本純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