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15 21:10:46柚子
人間事．之三．商鞅
會有這一篇，基本上是因為大陸前些年拍的歷史劇《大秦帝國》＜黑色裂變＞的刺激。
說真的，大陸最近十幾二十年拍的這些歷史連續劇，像是《三國演義》、《雍正王朝》……等等，確實相當引人入勝。當然啦，真要挑剔的話，也不是沒有瑕疵。比方說許多戰陣場景都有問題。要知道，戰場那種地方，從冷冰器時代到如今火器、電子戰時代，都不可能看到太過華麗的廝殺鏡頭。
用江湖遊場賣藝的角度去詮釋戰陣廝殺，失真度超過九成九。更不要提列陣而戰的鏡頭，把遊騎或是車陣變成兩條腿的步兵跑來跑去是常見的事。但是話說回來，真要照戰場規矩來，還真沒啥好拍的。醜斃了那些動作。
不過這不是重點。要聊這，改天再寫篇什麼來討論好了。
先回來。
這一部《大秦帝國》＜黑色裂變＞我看得相當認真，手頭上有了DVD之後，很多段落還反覆看了好幾次。也是因為這樣，其中很多關於史實的地方讓我很疑惑。
魏國遷都大樑是這時候？跟秦國遷都咸陽同時？龍賈是公子卬被俘之後就馬上掛了？應該還要好幾年不是……。是我記錯了嗎？我看看……＜秦本記＞、＜魏世家＞、＜商君列傳＞……，喔，這邊還有楊寬《戰國史》……。順便去參拜一下辜狗大神好了……。
我沒記錯。
確實沒記錯。而是劇中把很多史實湊到一塊去了，而且改寫了很多事情。這是……，喔，對，因為劇情需要而改動史實是常見的事……。
所以這是誰認真誰就輸了的狀況嗎？
……。真是失落啊這個狀況。
不過再一個話說回來。要不是因為這部歷史劇，那些幾千年前的事，我可不見得有機會再反思一次。
比方說重讀《史記》。
很早以前就聽說司馬遷的文筆相當辛辣，他那一部《史記》，一百三十篇的記載，說反話、發牢騷的例子比比皆是，但是讀起來可一點都不覺得他在罵人。
像是＜萬石張叔列傳＞，從字面上看來，石奮他們那一口灶，溫良恭儉讓集大成於一家，真是萬中無一的極品好人啊。但是依照司馬遷的慣例，如此恭維到一個極致，那稍微有概念的人就會知道，這一家子其實就是裝模作樣到一個極致。
這種罵人罵到人家來道謝的文字技巧，實在是深不可測。在佩服之餘，還會讓人覺得懊惱。他那些個看法，其實都表達得很清楚了，只是藏在字裡行間沒有明說，然後我這蠢蛋卻完全意會不到。
比方說，我混到這把年紀了，才發現原來他的＜商君列傳＞原來還有另一回事。
你看，在列傳最後的太史公曰，劈頭就罵：「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然後開始數落商鞅的不是，說他一開始有意勸說秦孝公行三代帝王之道根本就是唬爛；而且藉由倖臣景監晉見、割了大臣公子虔的鼻子、還欺騙人家魏國將軍卬，最後還不聽趙良的諫言確實是刻薄寡恩。所以他後來被殺，屍體被車裂示眾實在是罪有應得啊這王八蛋。
嗯？天資刻薄人？這麼說的話，依照相由心生的理論，那這傢伙應該是長這副德性囉？
應該是夠陰狠刻薄沒錯吧這種面相……。
不小心被嚇到的請自行去收驚。本新聞台目前沒有提供這一類的服務不好意思。
好，我們繼續。
司馬遷說商鞅這個人天資刻薄，看起來也不是無的放矢。按照＜商君列傳＞的記載，商鞅上台掌權才一年多，就因為太子犯法，而把太子兩個老師給處刑下去。然後相秦十年，相到「宗室貴戚多怨望者」，人家勸他收斂些也不聽。所以秦孝公一掛點，商鞅就被逼去造反然後陣亡，屍體被拖回咸陽車裂掉了。
＜商君列傳＞還借趙良之語，數說商鞅如何如何無情，罔顧他人利益而自尊自大。如果按照內容的比例來說，一篇三千多字的＜商君列傳＞，這一段對話就快一千字，近三分之一的篇幅。若是再加上之前甘龍、杜摯的反對意見，以及初期政令推行時的事件，那＜商君列傳＞有一半左右的篇幅是在描述當時商鞅變法遭遇的阻力。
好可怕的環境啊。顯然，若不是秦孝公全心全力支持，一千個商鞅都被生吞活剝了吧那個時候。
我覺得，所謂天資刻薄的商鞅，是環境逼的。
那麼強大的阻力，從太子以下都跟他過不去。＜商君列傳＞所記的：「於是太子犯法」，這「於是」兩個字怎麼看都會讓人覺得這傢伙是故意的。何況，在這之前上訪說新法不便的人「以千數」，太子頂著幹可是有民意基礎的呢。
不過很有趣的是，在商鞅下手把兩個太子傅一刑一黥之後，「明日，秦人皆趨令。」要敎猴子確實是要殺雞沒錯，隔天大家都乖了。
商鞅相秦十年，是「宗室貴戚多怨望者」；但是這同時，「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然後在國際上達到這樣的成就：「秦人富彊，天子致胙於孝公，諸侯畢賀。」
喔？那麼古早的成就很難體會是嗎？那用現代的說法……，嗯，當時秦國在國際上的地位，相當於1991年之後，也就是蘇聯解體之後的美國，舉世唯一一個超級強國。
再用一個不甚恰當的比喻。「天子致胙於國君」這個動作，說來也頗像頒發諾貝爾和平獎給總統……。
我們再回到兩千多年前。
如果以治國的功蹟來說，在秦秉政近二十年，讓百年後的秦國有足夠資本滅六國、一天下，這功勞少有政治家可及。但是商鞅後來身體被車裂，宗族被覆滅，史家寫傳記還罵他。天下事真不知從何說起啊這個。
但是話說回來，司馬遷真的是在罵他嗎？這個文章虛虛實實的太史公，褒貶總在文字之外。
別忘了，司馬遷那個時代，開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怎麼可以讓法家的商鞅爬到我們亞聖孟夫子頭上？所以啦，就是你秦國不學儒家不行仁政，所以搞到僅傳二世就滅亡，而始作俑者當然是那王八蛋商鞅啊，對吧？對吧？您說我這樣寫可以吧皇上？
當然要罵，而且要罵得夠兇。不然書會被燒掉。
司馬遷也是用心良苦啊。
商鞅的天資刻薄是環境逼的；司馬遷說商鞅天資刻薄，也是環境逼的。
因為一部《大秦帝國》＜黑色裂變＞，帶我回頭找到了一些觀點，也學會了一些新的事情，比方說如何讀書，如何看人事。
而，以前人家說：「家貧思賢妻，國亂思良相。」包青天備受頌揚的時期，通常也是貪官污吏橫行霸道的時候。
那現在，大陸中央電視台花了這麼大的功夫重提商鞅，那又代表什麼意思了呢？
Ps.1.圖片：網摘。
Ps.2. 《史記》＜商君列傳＞：http://www.xysa.com/xysafz/sj/t-068.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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