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26 11:52:46eric2634

軍閥餘蔭與五四傳統

一篇有趣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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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閥餘蔭與五四傳統

作者

張鳴



五四時期是近代以來中國人最耀眼的歲月,引進西潮,提倡新文化,追捧兩德賽兩先生,還上大街遊行,抗議巴黎和會帝國主義分贓,在趙家樓放了一把火。接著就 是“問題與主義”,社會主義論戰,科玄論戰,最後是有了共產黨。毛澤東總是說五四的好話,因爲他自以爲是五四精神的守護神,蔣介石老要嘟囔五四的壞話,因 爲在他看來五四教壞了一代青年,毛澤東就是這青年之一。自延安以來,我們的官方每年都要發揚一下五四精神,大會開完了開小會。雖然有的時候“賽先生”總是 排在上首,但從來也沒有把“德先生”丟下不管。多少年了,無論中國人外國人,都覺得五四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我們意識形態氣味過於濃厚的教科書上,五四是 現代史的開端,而其他一些似乎不那麽意識形態的學術研究中,五四的分量同樣足得嚇人。後面的歷史好像都從這裏發端,後面的好多問題都可以還原到五四的原 點。什麽“救亡與啓蒙”,什麽全盤西化,什麽唯科學主義,什麽空想社會主義性質的新村主義。

  然而,每當提起五四,我總要想到軍閥,因爲五四恰好發生在軍閥統治時期,大總統是是徐世昌,實際掌權的則是皖系軍閥段祺瑞。那些看起來烏煙瘴氣的軍閥 表演,和後世同樣的烏煙瘴氣讓我想到,五四的作用,是否更多的是一種精神象徵,跟後來的政治操作其實沒有那麽大的關係。我們的民族,按美籍華人學者林毓生 的說法,多少有點思想文化決定論的傾向,興亡更替,人們總是把板子打在學風和士風的屁股上。明亡,大家說是學風空疏,士大夫袖手談心性所致,晚清勢危,人 們又埋怨乾嘉以來的樸學考據。五四和五四以後,儘管有好事者引入了實驗主義,但這種思想文化決定論卻依然故我,直到今天,我們的五四情結,在某種程度上還 是老祖宗的積習。

  軍閥是個壞東西,這沒問題。其實,近代以來,凡帶上個“閥”字的名詞,就有點罵人的意思了(在老祖宗那裏,“閥閱”好像還是挺中姓的,只是門閥才有點 貶義),軍閥、學閥、財閥、党閥……,細排下去,大概還有十幾個。其中軍閥是最爲人鄙夷的,因爲這些人手裏有槍,屬於千餘年來爲國人所不齒的軍漢武夫,行 爲粗魯,不講道理,看上哪個女學生,就要拉去當姨太太的。不幸的是,五四前和五四後,政壇上主角卻只能是軍閥,有槍的,說話聲音就大。聲音大的人也不光幹 壞事,五四上街抗議的時候,學生一批批被抓,北大法學院都改了監獄,好像當局依然心如石鐵,就是不理會。後來的轉機,我們的教科書說是上海工人一聲援,北 京政府害了怕,趕緊命令中國代表拒絕在和約上簽字。其實,當時聲援的不僅有工人,還有軍閥,鬧得最凶的當屬號稱善戰的北洋軍閥第三師的師長吳佩孚,此公時 在湖南前線(南北軍閥混戰的前線),總是在報上抨擊賣國賊,今天一篇新式的《驅鱷魚文》,明日一通仿《討武曌檄》,上海護軍使盧永祥其實也在幫腔,所謂上 海的罷工的嚴重後果云云,其實就是他拿來嚇唬北京政府的。到底誰最後起了作用?我說不清,但至少不能說軍閥的起哄沒有用。

  在這裏,我所要說的並不只是聲音大小的問題,問題的關鍵,在於這些聲音大的人所作所爲對後來歷史的影響。思想家的思想有影響,軍閥的政治舉措未必就沒 有影響。《新青年》風靡海內,銷量最多時不過萬餘,下層的百姓根本就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知道也理解不了。而軍閥的政治操作,動輒波及十萬的士兵或者成百 萬的老百姓,讓他們過了多少年還記憶猶新。五四以後的軍閥,還真是喜歡弄出點動靜。直系軍閥吳佩孚一直在想轍讓部下崇拜自己,一邊動作誇張地做秀,一邊做 “精神講話”,告誡部下,上下級就是君臣,人人都要講究五常八德。他自己則堅持“五不主義”,其中“不借外債”和“不進租界”還真是做到了。膠東的軍閥劉 珍年也想人家崇拜他,辦法是讓部下士兵人人佩帶他的像章,背誦他的語錄。像章是瓷質的,語錄也有本。那個掘了西太后並乾隆陵墓的小軍閥孫殿英,沒有語錄, 更不能做“精神講話”,但人家搞起了一個教門——廟會道,自己就是道首,所有幾萬官兵都是道徒,軍隊編制和教裏的組織相互重疊。他身邊還有一個經常會神靈 附體的“口”,孫殿英發佈命令,往往就是神諭,難怪人家的士兵掘墳的時候膽子那麽大。

  做事不那麽赤裸裸的也有。他們利用宗教的儀式和精神來進行精神教育和控制,並不直接讓部下官兵崇拜他們自己,但結果卻更好。唐生智割據湘南的時候,碰 上了一個顧和尚,不知怎麽就迷上了藏傳佛教。人家居然能把佛法講成忠義和愛國,講還不算,乾脆領著法師一個營一個營地給全軍將士受戒,官兵受戒後,發給受 戒證章一個,竟然讓他練成一支佛軍。相比起來,馮玉祥似乎比唐生智洋氣一點,人家看上的是基督教。當然,解釋出來的基督教教義倒也差不太多,也是愛國、愛 群和忠義。馮玉祥的軍隊,全軍領洗(有外國記者說他用水龍頭幹的,其實不確),每營配有隨營牧師,開辦基督學校,按時講道做彌撒。自然,人們都叫他基督將 軍。

  動靜更大,不僅在軍隊上作文章,而且把文章做到割據地方的老百姓頭上的,也有幾位,比如山西的閻錫山,這個日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把日本軍國主義的社 會組織,搬到了山西農村,將山西農村重新編村,整個組織起來,一套是村、閭、鄰的行政網路,一套是各種社會組織像“息訟會”、“監察會”等等。村閭長都是 省裏登記在案的官員,由政府發給補貼,對所轄村民握有生殺予奪之權,閻錫山管他們叫“村幹部”(這大概是幹部這個日本詞的首次引進,對於從前政權不下鄉的 農村來說,這個變化實在是太大了,用當時山西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滅門知縣安到老百姓的炕頭上來了”)。村幹部和社會組織首領,將所有管理工作分解成一個 個專案,定期檢查,每個農民都要接受檢查。有思想或行爲不端者,馬上進行思想教育,教育不好,則送到縣上的“莠民工廠”去勞動改造。武力監督執行這些措施 的,則是由現役軍人派回農村組織的保衛團。凡農村的成年男子,都要加入保衛團,保衛團既是正規軍的預備隊,同時也是農村的警察,村幹部要動武的時候,靠的 就是保衛團。廣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也有類似的表現,只是他們吸取了在山東鄒平搞鄉村建設的粱漱溟的某些作法,農村組織化實行政、學、軍三位一體化:縣、 鄉、村三級,既是三級行政組織,也是三級國民學校體制,又是三級民團,每級的行政首腦,也兼任民團和國民學校的校長,在改革同時,實現幹部年輕化、知識 化。

  現在我們該知道了,在五四以後的二三十年代,軍閥們還真是做了不少事情,而這些事情對後來的政治以及政治文化一樣具有影響。宗教式的團體凝聚和控制, 後來有過;農村的行政化和社會化組織控制,後來有過,甚至連村幹部這個名詞,還在叫著;個人迷信和崇拜,後來也有過,連像章我們都佩帶過,每人還不止一個 (古代的皇帝也搞個人崇拜,但人家想不出像章的高招)。其實,後來的人也沒有諱言他們從軍閥那裏學了什麽,毛澤東就曾經說過,槍桿子裏面出政權,就是跟軍 閥學的,而且“老師”有名有姓,就是他的老鄉譚延闓,說人家從來不做空頭的省長,總是要督軍兼省長。

  思想家和知識界創造著歷史,而軍閥、土匪、馬賊、幫會龍頭、兵痞以及各色鄉村能人也在創造歷史。在一個處於動蕩的前現代國家裏,後者的能量從來就不比 前者小,影響更不比前者小,恰是因爲動蕩和變化,使得這些人格外的活躍。可惜的是,我們的歷史學家卻很少注意過這一點。中國政治的資源,其來源其實不盡是 西方的,日本二道倒的,俄國二道倒的,還有本土的,本土的也不盡來源於典籍和先賢,還有不少其實真有點下三濫。

  歷史就是這樣,養料吃下去可能會吐,但不耽誤把垃圾當點心吃。

  2003年6月25日深夜,於京北清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