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16 22:27:42愛睿客

帶一首詩,環島旅行


入夜之後,沿東北角海岸公路前進。每隔一小段,路肩就緣出一方小平台,零星有幾輛車停在黑暗中。那裡有什麼?因為好奇,終於也停下車子。一開車門,從身後山尖削來的風,倏地將身體往海的方向推移。踩住腳步,小心翼翼,在草地的切口,眼神下探,瞥見巨大礁石上,有人各據一角,頭上亮著小小一盞探照燈,初夏時節,他們應是在垂釣軟絲吧。再將視線放遠,便可見整片黑夜海洋上,綴著一道道銀光,那是焚寄網的燈船。

總在這樣的時刻,強烈感覺自己身處島嶼,邊緣。

往右,隨海岸線延伸,是午後拜訪過的三貂角。這台灣最東的岬角,17世紀時,西班牙艦隊占領,命名「San Diego」:聖地牙哥,譯名輾轉成為三貂角。但是陳黎卻巧妙玩耍諧音,從「聖地牙哥」到「神的牙膏」,藉著詩,又一次為它命名:

……願神的藍色牙膏
盪滌這美麗的夢眼,用水藍色的
水,用水藍色的牙刷,刷洗我
眼中新長出的蛀牙
——陳黎,〈三貂角.一六二六〉



如今,此處立有20世紀初所建的雪白燈塔,建築群還包括一間將改建為教堂的倉庫。面南,除了欣賞海色,還可以遠遠眺見龜山島游於蔚藍。不過我不確定,零雨是否同意這是與龜山島相對的最佳角度,因為她的詩這樣提醒:

初夏的黃昏你最好
坐6點5分那班火車

龜山島的腳剛被薄霧洗過
房屋的白牆壁
把黑窗襯得更黑
——零雨,〈悼F〉

如果可以,搭乘鐵道穿越許多山洞,確實是更親密的方式了。幾乎有那麼一段,海就拍在窗外,還來不及回神,「列車長來剪票了不知為什麼/他說了謝謝又說旅途愉快/而那正是我想對你說的」。旅途愉快,適用於每一種類的告別,如此節制,美麗。



再往南,是花蓮。

是楊牧的「但知每一片波浪/都從花蓮開始」;是吳岱穎的「潮汐有信/海洋是悖德的子宮」;是洛夫的「我單調得如一滴水/卻又深知體內某處藏有一個海」;是陳克華的「感覺上,風景仍是完整的/在俱黑的夜」。我們很難阻止詩人為花蓮寫一首詩的衝動。

因為七星潭的碎石摩擦聲特別牽情,而奇萊大山,巍巍立著,山海近距離夾抄一個小城,風景解析度高,土地黏人,近年民宿大盛,人們到此讓陽光改變膚色,用海風把臉吹鹹,去海上和鯨豚交談,到太魯閣看自然巨斧,或往南,到秀姑巒溪泛舟。什麼也懶做的時候,漫步花蓮市街,公正街微甜包子滋味美妙,廟口紅茶廿四小時營業,夏天的消夜:啤酒搭配炸螃蟹。要不,到花蓮車站附近的安娜咖啡,幸運的話,還遇得上樂團表演。難怪鴻鴻情不自禁懺悔:

感謝上帝賜予我們不配享有的事物:
花蓮的山。夏天傍晚七點的藍。
深沉的睡眠。時速100公里急轉
所見傾斜的海面。愛
與罪。祂的不義。
你的美。
——鴻鴻,〈花蓮讚美詩〉



海岸山脈南端,有敻虹的「台東大橋」,由台東出發,猶有兩座離島,棲在太平洋上。背負歷史往事的綠島,偶有一刻輕盈,那是葉覓覓寫她在燈塔旁聽陳昇唱歌,「如果擦掉一段雷電/給他一些風箏或是鏡子/悲傷會不會唱到盡頭?/沉默的鼓聲/還會不會疼痛?」詹澈為蘭嶼發聲的《小蘭嶼和小藍鯨》,則素描達悟族人現況,比方〈野銀分校〉:「小學生的人數逐漸減少/減少的速度略緩於珠光鳳蝶/而墳場逐漸增高/高度略低於傳統地下屋/略高於海浪」。

島嶼之南,屏東。郭品潔曾在恆春「又撞壞了一隻蝴蝶」,或是路過萬丹西施,看她們如何「把完整的撕裂,把陌生的縫合」。喔,還有,夏宇罕見地在詩行中標出地名的,「背著你流眼淚/背著你縱聲大笑/不經意又走過一遍/屏東東港不老橋」,這是一條神祕的橋,因為它也出現在鯨向海的詩裡,「千里迢迢趕赴不老橋/以黃昏蒙面/以星星作掩護/時間是一個微笑的強盜」——當然,詩一定比橋精采。有些東西還是比較適合路過。

一路向北,我們的島。快抵高雄時,想起了他:

我們的島
沒有座標
每每會在談話中失去位置
復在午後的小憩裡
被悄悄挪移
到世界背面
——陳雋弘,〈我們的島〉


高雄,當然還屬於余光中,「讓木棉花的火把/用越野賽跑的速度/一路向北方傳達/讓春天從高雄出發」,在紀錄片《逍遙遊》裡,也捕捉了詩人生活在西子灣的身影。此外,還有李進文以擬人化語法寫〈高雄火車站自述〉:「我的心很容易被搖晃/搖晃,就像六十年前一個年輕的父親/沖泡奶瓶」,父親老了,尤其當高鐵開通,多數人進出高雄,第一印象多是左營高鐵站。而高雄火車站新站仍營建中,舊站的建物本身則以「總掘工法」暫時遷離舊址,待鐵路地下化完成,再搬回與新站體結合,屆時,老父親會煥發出新風采吧?

充滿活力的港都,高捷開通,交通更形便利。除了漂亮的港岸風景,像凌性傑的詩,「關於愛,我願意學習/碼頭邊的拆船工人/努力修補壞掉的人生」;出現在蔡明亮的電影《天邊一朵雲》的蓮池潭亦如此妖嬌;而侯季然電影《有一天》,來自旗津的女孩,是否也從母親口中聽過那樁覆船的事件?騷夏摹寫母親的長詩〈舊島電話〉,便以彼為場景,「那艘青春的船 從她的嘴裡出航」,往事的航線從上一代遞給下一代,「潮汐是島的經期」,有人成為新娘,有人則不。



古都台南。舊稱熱蘭遮城的安平古堡,是台灣最早的要塞建築,楊牧回顧歷史上荷蘭和台灣之間的關係,繁複編織以戰事與情事——究竟,誰征服了誰?

在熱蘭遮城,姊妹共穿
夏天易落的衣裳:風從海峽來
並且撩撥著掀開的蝴蝶領
——楊牧,〈熱蘭遮城〉

來到安平,當然也順道拜訪台南市區。除了小吃美味,這個街道呈放射狀的古城,似乎有著較他城更悠緩的步調。近年來最精采的,莫過於一連串「老屋欣力」的舊建築改造。夜晚時,沿海安路散步,看牆上各色塗鴉,轉入神農街,老房子裡也許躲著一間義大利麵餐館,也可能是時髦的北歐家具店兼售調酒,隔幾條街還有低調的加力畫廊,同樣是「老屋欣力」的代表作。



容易被忽略的嘉義,卻獨有一座蘭潭,受到孫維民的青睞。

我幻想一種古代——當時
沒有色彩學和音樂課
人類像蟲、魚或鳥
或只是春日的尋常草枝
——孫維民,〈蘭潭〉

無獨有偶,楊澤也寫過它:「深廣的潭影把我的方寸給霍然/空了出來:」事實上,位於嘉義市郊的蘭潭水庫,除供應當地用水,風清水秀,早已是住民們慣愛的後花園。

再往北,彰化,鹿港,鄰近有因為國光石化案而引起注目的王功漁港。許多詩人為了捍衛濕地,以詩相援,其中我最喜歡印卡的這首,〈暗夜提魚籃從海上來〉:「這個夜晚菩薩的手/滌洗西海岸/隨義如實/重來不見浩渺前的桑田/帶著魚籃/踏著潮/靠近一些人夢中的濕地」,全詩控訴和詩意並存。事件落幕,國光石化停建,我們終於可以安心地拜訪王功,為了享用一餐蚵料理,或者,看老牛如何在潮間帶耕耘夕陽。



避不開的台北,召喚、聚集著眾多創作者,有林婉瑜一整本詩集《可能的花蜜》,將私人記憶與大城疊合,「我是都市裡可憐的工蜂/為著一點點可能的花蜜/貢獻太多勞力」。是的,大多數人都是。然而生活在台北,花蜜到底在哪裡?也許是微冷的夜,到北投瀧乃湯,看鯨向海如何赤裸裸「領會女巫煲湯的魔術」;也許驅車隨河的方向蜿蜒,直到出口,看觀音醉臥,大河將盡,就像瘂弦〈如歌的行板〉,「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世界老這樣總這樣:——/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裡」,雖然無奈,似乎又帶著些釋然?

就算來到出海口,一首詩仍是必備的。楊佳嫻的〈苦冬淡水〉:「只有潮蟹們蹙蹙在泥上畫出/字跡,和女神/寂然地交談著」,不知道女神究竟是誰?可能是繆思,也可能是隱匿在「有河book」的隱匿吧。出淡水捷運站沿河岸走三分鐘,就能抵達這間夢幻書店,無數講座,一片夢幻玻璃上頭寫著詩(甚至還編成了一本詩選),幾隻各有暱稱的貓咪,以及詩作總令人發笑又流淚的隱匿……



風更大了。

海潮氣味與草地芳香充滿,教人想就在這裡露營,等天亮。

站在東北角的黑暗中,視線往左,遠處亮著一片燈火。

不知道,該不該繞個彎,上九份。那麼,我就還來得及點一碗阿柑姨的芋圓,邊吃著軟Q味香的芋圓,邊看嚴忠政寫的,「燈火金黃,像礦石/最後的煉金於此夜景」。此夜晴朗,說不定還看得到張繼琳筆下的金瓜石茶壺山,「我們的壺裡裝的不是茶葉/而是一陣又一陣的山嵐霧氣/只要熱水沖泡/就可懸空倒出一座/如絲如絹的瀑布」。

或者,不轉彎,一路魔幻寫實地往北,駛向枚綠金的〈基隆冬之夢〉:「落雨不停的海港/游出了/一架咖啡色鋼琴/和一把木吉他/他的 真冬/之心」,那霧氣朦朧的港夜,想必也曾穿進鄭愁予的耳朵:「遠處的錨響如斷續的鐘聲……」

黑夜更黑。出發。小小車廂中,擅以饒舌樂寫詩的蛋堡唱著:「那些以為是結果/其實是每一站……於是/過程是風景/結果是明信片」。

我還無法決定下一站。



 

 

memie~* 2012-02-13 19:05:47

對第3/4張圖特別有感覺
可能剛剛看了400擊
anyway 祝我喜愛的詩人
出發的一天
晴朗

版主回應
3是龜山島,4是七星潭。
台北一直陰雨。現在沒下,我假裝晴朗:)
2012-03-11 14:10:59
Rounder 2012-02-10 10:46:45

好久沒更新喔。

版主回應
嘿呀,點了你的小房子還是大門深鎖,這才是真聰明! 2012-03-11 14:09:58
胖寶草 2012-01-05 22:42:50

親愛的愛睿客:
不知道是第幾次死馬當活馬醫了,
終於在今天又發現了雷夢娜,
這是2012年的第一件好事!
請不要把她藏起來好嗎?我會傷心。

版主回應
不藏了。要移動了。
胖寶草感覺好可愛,使我想起可愛的朋友胖寶。

春天快樂。
2012-03-11 14: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