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不是對政治這麼感興趣的，我想。但是，我曾經做過一些什麼事，那些在我的記憶中永遠閃閃發亮，或是在我午夜夢迴的時候，仍然令我熱淚盈眶。

上學期課堂開始時，我給學生看了一段雷恩大兵，雷恩即將回家，參謀總長馬歇爾寫了一封信給雷恩夫人，引用了美國內戰時期，林肯寫給一位住在波士頓的畢士比夫人的一封信。林肯從檔案中發現畢士比夫人的五個兒子全部死於內戰的戰鬥中，他忍不住提筆寫下這封極短，但是極其動人的慰問信。這封信的文字在電影中出現了兩次，我開學時給學生看的是第二次。

到了最後一堂課，我則把第一次放給學生看。先是一群幕僚去找馬歇爾，討論雷恩三個哥哥戰死的事，下個星期雷恩夫人將會同時收到三封唁電，所有的人一致沈默了。

鏡頭轉向中西部的農場，一位母親正在洗碗盤，窗前掛著一面小旗幟，上面有四顆星星，表示這一家有四個男孩出征在海外，四顆都是藍色的，表示他們還活著。觀眾心裡都知道，其中有三顆將要變成代表陣亡的金色。如果大家看過金凱瑞主演的那部《忘了我是誰》，他飾演的男主角失去記憶後出現在加州小鎮，那座小鎮的街上每一家的窗戶裡都有個一顆或兩顆金星…那真是令人感到深深哀戚的場面，整個鎮彷彿都掛著黑紗。這讓我想到，法國總統龐畢度宣布戴高樂死訊的時候說的話：「戴高樂死了，法蘭西成了寡婦」。

雷恩大兵裡頭，那位母親看到軍方的小汽車從遠方開進農莊，車上下來了一位軍官及一位牧師，心裡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能無力地坐倒在門前的走廊上，等待著噩耗的宣布。

我第一次看雷恩大兵的第二年，九二一地震發生了，當天下午在東星大樓旁邊的松山派出所，面對幾位心急如焚的家屬，我告訴他們剛確認的消息，他們的親戚一家，除了一位男孩獲救之外，其他人都已罹難，我勉強把我所聽到的、生還者所敘述的父母及弟弟最後一刻的故事說給這些家屬聽，到最後我的喉嚨已經塞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七年過去了，我在這最後一堂課上，邊看著雷恩大兵，邊告訴學生們，報喪是我這一生最害怕做的事。

幕僚們正在爭論是否要派人去把雷恩家最後的小兒子找回來時，馬歇爾開口了：「我這兒有一封古老的信，是寫給波士頓的畢士比夫人的，容我讀出。」隨後他唸道：

Dear Madam,

I have been shown in the files of War Department a statement of the Adjutant General of Massachusetts that you are the mother of five sons who have died gloriously on the field of battle. I feel how weak and fruitless must be any words of mine that would attempt to beguile you from the grief of a loss so overwhelming, but I can’t refrain from tendering the consolation that may be found in the thanks of the Republic they died to save. May our Heavenly Father assuage the anguish of your bereavement, and leave you only the cherished memory of the loved and lost, and the solemn pride that must be yours to have laid such a sacrifice upon the altar of freedom.

Yours very sincerely and respectfully,
Abraham Lincoln

親愛的夫人，

我從麻省國民警衛隊總指揮的陸軍部檔案中得知，你的五個兒子都在戰場上壯烈犧牲，我明白我任何所能使用的文字，都不足以舒緩你痛失愛子的沈痛哀傷，但我要代表合眾國向你致深切的慰問。願天父撫平你的喪子之痛，讓你對愛子的珍貴記憶永不磨滅。因你在自由的祭壇前的奉獻，莊嚴的光榮將歸屬於你。

亞伯拉罕 林肯謹啟

馬歇爾把這封信幾乎是背了下來，也展示了他的決心：縱然有林肯的文筆，軍方也絕對不能再寫下同樣的一封信給雷恩夫人。讓我覺得欣慰的是，台下的同學們有人已經開始翻閱講義，去查看這封信的原文。這正是這堂課我想讓他們感受到的。下課前，我告訴學生們：「文字的力量是偉大的，真摯的情操則更勝於偉大的文字」。

陰雨天裡，衣服穿得不夠，我回到家裡添衣服，突然想看看《白宮風雲》第一季的第十集。

這一集的背景是聖誕前夕，因此有著濃濃的聖誕精神。開始時是一位韓戰老兵凍死在華府的韓戰紀念碑旁，警方從他穿著的大衣口袋裡找到一張托比的名片。警察找到托比，證實這件大衣是托比捐出去的，而老兵的死亡無他殺之嫌。

一位對國家卓有貢獻的老兵凍死在首府的著名地標紀念碑旁，政府對這件事愛莫能助，甚至發現了死者，救護車也遲了一小時二十分鐘才到。身為白宮幕僚，托比內心的自責及那股單純到近乎幼稚的人道主義，讓他下班之後，在街頭遊民聚居之處尋訪老兵的蹤跡，也找到一樣處於飢寒交迫的老兵的弟弟。

托比於是偷偷安排了一場簡單的國葬，這當然瞞不過總統。在白宮開始聖誕的慶祝儀式時，總統偷偷把托比叫到一邊：「聽說你為我安排了一場國葬？」托比很不好意思地承認了。

這時儀式上唱詩班已經開始唱起了《小鼓手》（The Little Drummer），總統帶著促狹的表情說：「你不怕所有的老兵都跑來找你？」

托比侷促地說：「希望不會」

「何時舉行？」

「我現在就要去接他的弟弟」

有人來催總統該去出席儀式了，他帶著會意的表情拍拍托比的肩膀，走開。兩個兒子在越戰陣亡屍骨無存的總統秘書藍丁漢夫人在門外喊住托比：「我跟你一起去」。

下面的蒙太奇手法拍得很有詩意。在國家公墓，儀隊肅穆地抬著覆蓋國旗的棺木，四個參加喪禮的來賓跟在後頭，儀隊的步伐一頓一挫，牧師開始唸祈禱文，儀隊用有如指揮家的手法俐落地摺起國旗，儀隊舉槍，嗚槍，一響，兩響，三響，pa rum pum pum pum 的歌詞也同時迴響。鏡頭朝向托比那永遠憂鬱的表情，隨著槍聲而眉頭緊鎖、蹙然。士官長舉刀行禮，收好的國旗交到家屬手中，一簇鮮花放置到棺木上。

在白宮西廂，幕僚們一個個面帶微笑地加入欣賞歌曲的行列，這一天，是要將溫暖送給所有的人，這也是這些人投入政治工作的最終意義。有很多事我們雖然無能為力，但還是要去做。過去，每回我覺得厭倦於工作時，就會來看這一段，想想我在做的事跟這段劇情是否相似。

縱然離開政治工作已經一年多，冬日的傍晚重看這一段，仍然有一種久違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