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27 02:34:14買辦

爸爸生病了

看了朋友們的留言,我必須先在這邊由衷感謝大家的關心。

昨天家父去台大醫院複診,醫生告訴他,確定是早期的帕金森氏症。今天是他的生日,晚上我們小孩子全體都會回到家裡去,這將是一個心情複雜的夜晚吧。

從家父九月中在家裡的浴室昏倒以來,許多早就應該想到的事情,由不得我願意不願意,都開始思考了。

一個多月來,無數的念頭經過腦海。老爸到了74歲才顯現出需要兒女照顧的樣子,我必須感謝上天的厚愛。只可惜,我辜負了我的幸運,也對不起父親的好強,為我硬撐出來的空間。

悠遊自在原本就是個假象。儘管我沒有自立門戶,成立自己的家庭,但是,原生家庭是我絕對不忍心放棄的責任。人說,「久病無孝子」,聽多了別人的個案,我心裡的感覺是非常恐懼的,不知道我能否一肩承擔起來,未來又能承擔多久。我真不希望應驗那句諺語,那是人性不堪又何其無奈的一面…

現在開始,要跟時間賽跑了,沒有心理準備,但是非得起跑不可。過去,我過得太隨興、太輕易。現在,上天提醒了我,年近四十,該扛起那早該扛起的責任,不容再逃避了。

爸爸曾經對我有很高的期許,可惜,我一直讓他失望、讓他等待。在他年輕、我 年紀還小的時候,他會逼我,因為他知道我能做到,我則回報以反抗。到了我退伍回來,他年歲長了,對工作仍然認真,但是對人開始變得寬厚,我卻好像躲藏起來,沈睡著、打混著、盲目著、繼續自我欺騙,無視寶貴光陰的流逝。十幾年來,他始終不曾開口催我什麼,他以沈默包容著我的任性。直到他的病痛,喚醒我終於意識到自己的一事無成。

好多年前,我母親曾經跟我說,在我進大學唸工學院的時候,他們老人家曾經這樣想著,再過個幾年,就會看到兒子出國攻讀博士,這樣他們就可以到國外去看我,順便遊歷一番,也許有一天,他們會過著台灣美國兩邊跑的日子,就像他們所認識的很多親戚朋友一樣。因為他們相信,以我的資質,這並不是過分的奢望。

其實,爸爸當年留學,用兩年半的速度拿到博士,讓我一度以為,博士就是這麼好拿,後來才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老爸創造的是不可思議的奇蹟,他在美國唸書的時候,還能每個月寄250美元的支票回家,這是從美國國務院給他的獎學金省下來的。我根本沒辦法想像他在異鄉過得是何其艱苦,又是何其堅強的意志力,讓他迅速地完成學業,回到國內來專心繼續他養活一家六口的責任。

爸媽根本不需要靠我去美國,他們自己可以去,但是,去看兒子的意義跟單純的遊覽,意義上就大不相同。這些年來,爸媽也遊歷過很多國家,全是用爸爸自己賺來的錢,我們小孩子只能在他們出國前包個幾千塊的小紅包,讓他們可以買點想要的東西,但他們總是為我們買東西回來。相較於我其他的同學、朋友,我們的表示都只是小兒科,卻讓爸媽感到很高興。他們要的並不多,而我,除了失望,又幾時給過他們什麼?

爸爸有一次輪休,在英國進修一年,家人幾乎都去過英國跟他同住了一陣子,只有我遠遠避著。沒什麼原因,我還在當不負責任的老研究生,手上沒幾個子。爸爸當時只是為我感到可惜,現在我開始後悔…我曾經有機會跟他一起去遊歷牛津、劍橋,談談約翰生及牛頓,跟他到史特拉福去看莎士比亞故居,到蘇格蘭聊馬克白,到湖區遊覽如詩如畫的風光,到威爾斯看路易斯跟妻子晚年走過的鄉間道路…我本來可以跟他有更多共同的回憶,更多共同的話題。

胡適之在四十歲的時候,寫了篇「四十自述」,對自己年輕時一段「短暫的荒唐生活」作了反省,其實曾經掀起文學革命、帶起新文化運動的他,當時早已是名滿天下的學者,因為發表幾篇驚天動地的、批評國民黨政權的文章而離開上海公學,沒多久就回到北大。我的老闆在四十歲,也寫了一篇「四十感懷」,文字中對於自己終於走過了「青年」階段,透露著無限的自信及期待。過了四十,他終於可以擺脫眾人對於他的年齡與職位是否相稱的無聊討論。

我呢?我還在做那些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都尚且不屑做的事。面對社會,我連塊像樣的敲門磚都沒有,即使勉強把門撬開了,我還有落後將近二十年的路要趕。這都是我自己的怠惰造成的。如今,我認清了自己的窘境,卻是因為父親再也無法強撐他的身體,才換來我這一絲微不足道的覺悟。

曾經,我傻到以為我的時間是無限的,青春可以繼續地揮霍,也還有繼續犯錯的權利。事實上,在生命的銀行裡,這三者我都透支了,跟我的物質成就一樣地阮囊羞澀。

《白宮風雲》第二季的第二集裡,Bartlet贏得伊利諾州的黨內初選,Josh正準備與競選總部同事慶功的時候,卻得到父親因為化療引起的血栓而過世的消息。他急忙趕往機場回家奔喪。這時,Bartlet卻不顧大批正在總部等候他發表勝選聲明的媒體,專程跑到機場來送Josh。

他們兩人坐在候機室裡聊天,這位未來的總統問Josh:「你父親喜歡你從政嗎?」

「他可能比較喜歡孫子,」Josh答道,「但是,他很高興我能為你做事,我們的成績好,他會非常開心,可以跟鄰居炫耀一整天:『我兒子贏了伊利諾州的初選』…」,他靦腆地開了個小玩笑說:「當然,他會忘記提到你的名字」。

接著,他又黯然地說:「只要給他撐過三個小時,他就真的可以這樣說了…他會感到非常自豪」。

現在,我只有一個期望:趁父親還認得我的時候,做一件能讓他真正感到驕傲的事,任何一件都好。我跟他都很明瞭,那不是為他媽的政治,也不是為我老闆;而是為我自己,對我自己能交代得過去的事,那也就是父親期待我做到的事。
路過... 2006-12-29 01:58:37

”...上天提醒了我,年近四十”--令我訝異!您的文筆不像啊...但這一篇仍能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