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05 21:16:00enci

無愛紀---談黃碧雲小說中的愛情(1)

沉默裡可以包含那麼多,幾乎是愛。
而他默默承受。楚楚無法明白,到底是愛艱難些,還是承受愛艱難些。

-黃碧雲《無愛記》

最近由九歌出版的《2001 九十年度小說選》,香港女作家黃碧雲以《無愛紀》的篇章入選。主編李昂是如是說她的:


同樣寫愛恨情仇,黃碧雲跟早些年以寫 情愛聞名的香港女作家錢曉陽,真的「硬是不一樣」。 港、台,當然也包括一些中國女作家,寫情很容易帶張愛玲風,幽暗的濃情,華麗而冰涼,再怎樣的纏綿,總也是虛空荒涼、地老天荒。
黃碧雲寫的情愛,我以為最特出的是,她的情愛裡不是荒蕪,而是驚悚,連帶出毀滅與死亡。 ……
怪誕、鬼魅與驚悚,黃碧雲寫的情愛,的確探觸到纏綿情愛中過去少有人觸及到的----驚心與驚悚。


編選者李昂很敏銳的點出,和一般具有「張腔」的台港女作家相比,黃碧雲小說的愛情觸及到的是情愛驚心與驚悚的一面,與其他追尋張愛玲路子那些女作家,是很不相同的。雖然相同以冷調去寫情,但她不追求天地蒼茫的虛無感,在她的著筆之處往往是隱含著隱隱鼓動的殺機,創造出一種詭麗怪誕的情境。以入選作品<無愛紀>為例,裡頭的女主角楚楚是香港隨處可見的中年婦女,順理成章的結了婚生了生小孩,也順理成章的老公外遇、小孩離去成為孤獨的「寡婦」,這樣一個看似最無害的存在,其實卻對他人暗藏著殺傷力,楚楚的女兒就這麼說過:我媽媽。她最會裝無知、裝冷靜的了。其實她不知多聰明,她聰明到可以很笨的過一生。你看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離不了她,她爸離不了她,我爸離不了她,不過我爸自己不知道而已…..。當然她女兒影影也離不了她,最後甚至為了擺脫她而自殺!一般人眼裡最柔弱的女子,其實就是帶給大家威脅最大的人。而像楚楚這類型的女子,看似最溫馴無害卻擁有著暴烈的氣質,其實在黃碧雲的小說中是屢見不鮮的,如:<無愛紀>中的絳綠、晚雪、<盛世戀>中的趙眉、<桃花紅>的細青…..,而值得注意的是,她們多數出現在黃碧雲寫愛情的小說中出現。而如此的存在,常常使情愛加增一種詭異的的氣氛。

香港女作家對於愛情的關注是其來有自的。從通俗作家亦舒、張小嫻、陳慧、深雪,到介於雅俗文學間的李碧華 ,和被譽為香港天才女作家的鍾曉陽,無不選擇以愛情作為自己創作主題。選擇以愛情寫作的主題,應該可以推到香港文學環境所使然。正如王德威在其文章<香港-一座城市的故事>所言:


過去的百年變遷,使香港從無到有,成為一個獨特的空間,在其中政治與商業,殖民勢力與國族主義,現在性與傳統性的交相撞擊。……香港最重要的意義在於它是座絕無僅有的城市- 一座不斷重新琢磨其功能及國族屬性的都會。

從一個小漁村,到英國殖民於中國的重要據點,到如今回歸於中國大陸後成為首要特區,香港一直處於一種充滿矛盾的位置上,然而就是因為處於如此之境地,香港兀自的發展出屬於它獨一無二的都市文學,而所謂的都市文學,就是緊密與資本商業機制合作,梁秉鈞就說

通俗文化本身有長遠的歷史,在五六十年代轉形期的香港,更吸納不少文化人為之效力,產生了不少雅俗相混的產品,這亦是這個商業社會後來一個主要的生產模式。

於是乎,香港不只產生了西西與也斯,也產生了金庸與李碧華,更產生出亦舒、陳慧、張小嫻她們。對於在香港作家來說,首要課題便是如何在雅與俗之間取的一平衡點。而「愛情」正是一個雅俗間都共同流通的主題,於是成為香港女作家共同的寫作主題。 然而在這一連串探索香港都會情愛的女作家之中,黃碧雲的身影顯的異常的獨特,其實,黃碧雲小說的主題多處都環繞著男女情愛關係在著手,從早期的《她是女子 我也是女子》,到近期從西班牙歸來的新作《血卡門》,無不是在處理男女情愛的故事。但就如同前上所言,黃碧雲小說中的有其無可取代的暴裂冷峻的氣質,所以有別於一般傳統女性論述的模式,她小說中的愛情非但不是傳達出一種以溫柔婉約為尚的氣息,反到流露出一種近似鬼域的陰暗紛圍。而這樣的特色,我們可以從她小說中的情節及所創造出的人物來看。


一 現身 附身 複製 分化

黃碧雲喜愛運用幾個相同的名字在它其他不同篇章的小說中,如:<她是女子 我也是女子>兩個女同性戀者許之行、葉細細,分別成為<流落巴黎的一個女子>中因愛情挫敗而自殺於異鄉的女子(葉細細),及<愛在紐約>在一場二二男三女的戀愛混中選擇放棄的女子(許之行)。這些同名同性的角色中幾乎都是女子(當然有男性角色,不過代表性沒有這麼大),她們就同幽靈一般重複出現在各個篇章,那廂死了,這廂又復活了,以為她的故事終了,沒想到下一幕她又出現在唱序曲。她們就這樣不斷的現身 附身 複製 分化在各個篇章之中,她們既相似又不同,對於讀者而言她們的臉孔是既模糊卻又清晰。而她們所經歷過的情愛如:趙眉在<盛世戀>經歷過一段無疾而終的婚姻,到了<愛在紐約>她也是一個因對婚姻失望而選怎遠走的宋克明的前妻,最後於<豐盛與悲哀>趙眉則是選擇與自己不相愛的外國男子結婚。種種與趙眉相關的故事,總是脫離不了對婚姻的失望。其他的角色在重複出現的時候, 也都一定的反應了某種特定的情愛上的困境,如:陳玉與葉細細的存在,也具有這樣典型的意義。顏純鈞 曾說,在早期黃碧雲的小說之中,這些進進出的女子形象,其實可以概括出一個極為鮮明的形象:

香港出生年輕女子,滿世遊蕩,愛情生活混亂,總是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所以不論是趙眉、陳玉、葉細細、許之行,他們都具有相同的特點,顏存鈞認為這是因為黃碧雲是「本色」作家的緣故:

叫什麼名字事極其次要的,反正寫來寫去,她寫的只是她自己。

然而,如果我們再繼續觀察黃碧雲的寫作,我們會發現,其實黃碧雲寫作的動機並不止於此,她的野心更大,她要寫的是一種關於女性的痛史(記述女人之痛而不計其繁),所以她創造一連串同名同性的女子,讓她們現身 附身 複製 分化,然後在各自經歷相似卻不相同的情愛困境。所以, 我們見到早期的<七姊妹>繼續繁衍成、<十二女色>、<桃花紅>,最後變成充滿意識形態的<七月流火>,更甚者則是《烈女圖》總計共有三位數十位老少女性在這部作品中出現。然後,她們一樣在愛情中不得好死,卻非得復活不可,就如同王德威所言:

黃碧雲喜歡創造一系列的同名人物,在各篇章中出現。他(她)們死而又生,儼然墮落輪迴,永難超脫…..
於是,她們在黃碧雲的不同作品之中,如同幽靈一般來回穿梭,並重蹈著相同的悲劇。所以,我們先見到了八十年代的趙眉無疾而中的婚姻,然後看到未來的她到了美國卻依然遇人不淑,最後再見到前世的她在文革之中受盡折磨的愛情。於是,不論是前世、今生、未來,她們永遠都無法超脫,永遠都處於無力的感情之中。黃碧雲藉著集錦、重複人物、情節的寫作方法,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紛圍,讓讀者在閱讀的時候總是不斷被她筆下人物的前世今生糾結著,並藉由如此的方式,來帶出在情愛中一種不可超脫的宿命式的制限。


待續


註解

<1>

黃碧雲(1961-),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聞系,香港大學社會學系犯罪學碩士。著有小說、《其後》、《溫柔與暴裂》、《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七宗罪》、《突然我記起你的臉》、《烈女圖》、《媚行者》、《十二女色》、《無愛紀》、《血卡門》;散文集《揚眉女子》、《我們如此很好》。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獎、第四屆香港雙年獎散文獎,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新秀獎,花蹤文學第一屆華文小說首獎。1999年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並入選台灣年度小說選 。


<2>
愛情小說世界裡的香港-香港女性作家篇 http://udnnews.com/SPECIAL_ISSUE/CULTURE/MOTHER/4b.shtm

<3>
《文學香港與李碧華》

<4>

《怎麼一個“生”字了得-初讀黃碧雲》 顏純鈞 現代中文文學評論

<5>

<暴烈的溫柔-黃碧雲的小說> 王德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