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22 15:33:18BJ

Going Nowhere___Ryan

三、四年前,朋友打算開一家店,籌備期間邀我一塊兒去看看這間擠在新生南路老舊巷子的陳年公寓。狹長的空間坪數有限,大約有三十年的歷史,一樓的光線本來就不足,加上老舊木框的窗戶上鑲的是霧面的玻璃,更顯得幽暗。朋友手裡拿了張裝潢設計圖,一邊指著空洞的陰暗牆面,一邊向我解釋準備動工的角落與未來可見的模樣。
我心裡頭嘀咕著:「這不過是一間收留一群沒名氣的創作者的咖啡廳、酒館罷了,擺在台大對面,除了窮學生還有什麼客人呢?」
朋友話語未停地說著:「整個內部的牆面將提供創作者展出自己的作品,不管是攝影、畫作或是裝置藝術,我們就像是藏身在都市中的展覽館,創作者本人可能就在這裡親自解說自己的作品」。
我點頭敷衍稱是,「名字取了嗎?」

「嗯,叫nowhere。」

「喔,聽起蠻酷的,挺有味道。」我心裡揣想著這個帶點滄桑與迷惘的英文字。

開幕時,我前往致意,看見那塊掛在灰色外牆上的黃字招牌「nowhere‧所在」我不禁想了一下,「所在?nowhere是這個意思嗎?」,話到了嘴邊沒說出來,我心想畢竟這樣的店本來就是充滿打破成規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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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年前幾天,受同學邀請參加其法律事務所的尾牙,同桌的都是當年法律系的同班同學,大約每年這個場合總會碰到一次面。這些老同學除了執業律師外,或是大公司法務中階主管、公務人員或是在政治圈擔任幕僚,只有我的工作從來一點關係都搭不上,他們習慣我早早就已背離法律行業的選擇,可是今年更教他們驚訝的是,我竟是在家接案的「文字工作者」。

「文字工作?寫些什麼啊,我答辯書狀寫不過來時,找你幫忙好了。」已執業多年的律師同學習慣性地大聲說道。

「你們那些法律文件我哪會!你忘了有人「誤認」我是法律系畢業,要我問我法律問題時,我都要他們找你」。

「寫稿好賺嗎?比較優閒喔,不像我每天早出晚歸,累得要命,你知道上個雙語幼稚園要花多少?」在證券公司當特助的同學,一手握著PDA,一手抓起桌上的花生豆,大口吞食。

「是很難賺」,,我尷尬地笑了一下。

「現在的東西都是圖象取向,雜誌到處都是,沒人在看裡面的文字啦,寫什麼都可以,沒什麼差別啦」,身為公務人員的同學所說的這句話倒是事實。

「是啊,資訊太多,通常是相片先決,照片與標題看完就可以扔了」我苦笑以對。

在上市公司法務處擔任主管的另一位同學說道:「還想當文藝青年?文藝中年勉強可以吧,我現在偶爾還聽Queen、Led Zepplin,不過聽不完一整張專輯了。」

我笑說:「我現在也是在接送老婆小孩的空檔,在車上放較少聽的Pink Floyd、Smashing Pumpkin或是電音哩!」,這位當年和我一起在佳佳找唱片,偷老爸酒櫃XO喝的老哥們,與我的對話至少還有個交集。

敬酒時間一到,宴席主人帶著事務所的其他律師與員工,到我們這桌敬酒,並一一介紹。這位是「○○○律師,跟那個誰誰誰很熟」、「○○○經理,要問股市明牌找他沒錯」、「○○○組長,他們銀行跟我們這次的案子有關」、「○○○,以後強制執行方面的問題就問他」,對話之際當然少不了插科打渾、嘻笑戲謔一番。該輪到我了,我舉杯向前問了聲好,主人說道:「這位是XXX,我大學同學,以前常常一起打籃球」,敬酒人似乎有點訝異於這像陣風似的簡短介紹,好意地報我一個微笑,雙方禮貌性淺酌即止。我們心裡都明白,沒有人會為了一個沒有名號的人,乾掉手上的那杯酒。

那個時刻,我想起了王文華在辭職後一篇談論工作、名位與社會關係的散文,心裡只覺得莞爾,想說回家後找出來再讀一次吧。

王文華的這篇散文就叫「Now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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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在哪裡?」問的是你在哪裡高就?「nowhere」的回答內容勢必引來悲慘、閒散與邊緣的評價吧!王文華認為放下名片與職位之後,「我只是我,不再代表任何其他的人和事‧‧‧沒辦法再用名片的蘋果光,讓自己更漂亮。只能靠內心的百寶箱,讓自己更堅強」。王文華畢竟已經成名,即使卸下亮麗的職銜,他的名字就是自己的招牌,吾輩與之相距甚遠,不敢輕妄比附。然而重讀完全文,特別注意到文中提到「Beatles」的一首歌「Nowhere Man」,所譯歌詞如下:

「他是個無家可歸的人,枯坐在無人的荒島,
做著一些無謂的計畫,不為任何人。
他沒有觀點,不知道要去哪裡,這是不是有一點像我像你。
無家可歸的人,別擔心,慢慢來,
不要急,有一天有人會借你一塊地。
無家可歸的人,你聽著,你其實很富有,
無家可歸的人,全世界都是你的家。」

我猛然想起位在新生南路的那家「小店」─「所在」。心想,這「所在」兩字還用的真好,雖然我一直沒向朋友問起當初取這個店名的涵意,不過現在對這個字倒是胸有成竹了起來。Nowhere這個字,仔細一看,倒也像是now here,你說這個人「無家可歸」,其實可能是「無所不在」,懂得「Nowhere」的人,代表懂得釐清只有自己明白的人生邏輯,準備譜寫只有自己敢彈的五線樂理,下手料理只有自己命名的新鮮食飴,不管這些自己的「手工藝品」能不能獲得實質收益,至少這個選擇顯得深思熟慮、表裡如一,毫不猶豫地大聲地說出「I’m right here」。

知道自己身在nowhere就must be somewhere,對於那些在店裡表演與展出的創作者來說,縱橫的才氣找到抒發的機會,瑰麗的夢想找到實現的園地,藉由看似樸拙的個人作品,讓生命的原創力欣喜地發枝萌芽,蠢然欲動的想法表現出躍動的基因,不再畏縮於冬藏的衣櫃裡,大可盡情地曝曬在暖洋洋的日光之下。原來,聽似蕭索的nowhere,竟飽滿地蘊藏著如此正面的意味。

我想起自己,這一年來寫字翻譯的日子,讓我的口袋變得淺短,看到滿目的精品櫥窗只好東張西望;接到一張張的待繳帳單總是令人反省再三;朋友相約續攤,我只能推說明天有事要忙;可是簡單的生活步調,在生活上、親情上、閱讀上都找到的充實與優遊樂趣,讓我彷彿看到明日耀眼的曙光,走在路上感到煥發著某種奇異鋒芒,舌尖的味蕾也好似重新打磨洗亮,曾經朝九晚九、抑鬱發愁的上班時光,竟成了前世般遙遠的過往。

此刻,我幽然想起‧‧‧

你不一定要像王文華微笑堅定地點點頭地說:「nowhere」,但是你一定會樂於知道自己身在somew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