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生到進入小學以前，我與家人一直住在竹東鎮上一個非常熱鬧的市場裡頭。由於我愛吃香菇，所以對定期打"山裡"來賣香菇的紋面婆婆印象特別深刻；山裡有好吃的香菇，有冰涼的泉水，有一片無止盡的蓊鬱。我愛往山裡去，往山裡的路好像也永無止盡：小火車的終點是尖石的內灣，更山的方向是清泉，清泉之後是我至今都還沒機會去的觀霧……。

那時候大伯喜歡開著沒有四個車門的破車，載著我和弟弟、堂姊、小表哥一起到清泉玩。那車有點"回到未來"電影裡時光車的味道，坐在破車裡，很糗，但是很招搖。一路上都是彎彎曲曲顛簸的山路，善於暈車的我總在半路要求大伯停下車來讓我吐，吐完之後大夥再痛痛快快地繼續往山裡走。

內灣、清泉一帶有許多吊橋，吊橋是我的惡夢。我對橋有莫名的恐懼，從小到大夢裡也多是我走到橋中央，而橋正被惡水沖斷的畫面。那兒的河面一片寬廣，河床兩旁就是高大的山，在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是不可能在深山裡蓋一座水泥大橋的；於是連結山與山之間，就是一條條長達十幾公尺又細又長，令人膽戰心驚的吊橋。

雖然害怕，但每回到清泉玩耍，走吊橋卻是絕不會遺漏的行程。我永遠是最後一個過吊橋的人，等大家都到了橋的另一端不斷催促我，才鼓起勇氣邁開早已腿軟的步伐，兩手牢牢釘在繩索上，兩眼發直，阿婆般的緩慢前進；這時小表哥就會在終點的地方左右搖晃著繩索嚇我，弟弟也會加入惡作劇的行列在橋上跳來跳去。直到我不小心踩空了，半隻腿懸掛在空中哇哇大哭，或是踩破一塊腐朽的木板，我的拖鞋同木板碎片無聲墜入河裡，這時他們才緊張地跑來救我。

戲水的地方，溪水非常冰冷，在夏天就是最好的消暑良方；小孩子一碰到水就樂的不得了，往往一整個暑假我們都在這裡度過。一潭碧綠，深不見底的冷泉，膽子大一點的山地男孩會爬到一兩層樓那麼高的大石頭上表演跳水，濺起的水花讓女生尖叫、開罵，可是又愛看的不得了。接近傍晚回家的時刻，就看見一群小孩兒光著屁股，坐在曬了一天太陽暖洋洋的石頭上，等著衣服晾乾。

搬離竹東之後，仍對兒時回憶念念不忘；高中的我常一個人在週六下午穿著制服就搭小火車去內灣。從內灣火車站徒步可達溪邊，我會挑一顆又高又大的石頭，把書包鞋襪扔在那兒，然後坐在河床上讓腳泡著冰冰涼涼的山泉水，或者躺在大石頭上曬著太陽睡著。那時候內灣還是個安靜的小村莊，小狗會追著我這陌生訪客狂吠，至於野薑花粽的出現，則是多年以後的事了。

看著一遍又一遍播出的新聞畫面，因風災被土石流淹沒的清泉；我和父親聊起有一回他騎著偉士牌載我和弟弟，一起到清泉部落洗溫泉、泡冷泉的記憶，父親搔搔頭。父親的記憶似乎也隨著二十多年前的清泉遠去；我再也沒有回去過清泉。而夢裡，我仍清晰地記得那個皮膚黝黑的跳水男孩，濕淋淋的頭髮和白白的牙齒在陽光下笑得閃亮。


PS 照片為清泉的吊橋；感謝麥可魚熱情贊助這張美麗的清泉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