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楷模來了!
。我所認識的畢璞。
對畢璞大姐的第一印象,是她非常老實。
好多年前在日月潭的一次大型文藝活動,文友們閒聊時,林海音先生以她「瓜拉鬆脆」的北平話說了一個有點顏色的笑話。大家都笑開來;只有畢璞一臉困惑,兀自推敲著其中的文句。後來她忍不住提出疑問,讓大家笑得更大聲。(我因此有一個心得,講笑話時如果有人的回應無厘頭,笑話會加很多分。)
後來與她有更多的接觸是在她主編《婦友月刋》時,忝為編輯委員之一,每個
月我們會去寶慶路她的辦公大樓開會,檢討下一期刋物的內容。
是一本以婦女讀者為主要訴求對象的刋物,又偏重文藝,照說沒什麼好檢討的;可是戒嚴年代,編刋物還是很怕萬一。
每次開會,畢璞例行把下一期的篇目、作者名字給大家過目,再約略報告每篇文章的內容。
然後,大家逐篇討論。有一兩位對「警總」比較敏感、善於「雞蛋裡挑骨頭」,她們的疑慮就成為大家討論的重點。其實以畢璞的謹小慎微,她編的刋物出問題 的機率太小了;大家不過是行禮如儀,然後聊聊天。
她的認真也表現在寫作上。偶爾,她會為我編輯的《新生副刋》寫稿。她的文章中規中矩,並無特別奇巧之處;但她寫的生活日常,紮實誠懇,非常耐讀,是那種可以慢慢咀嚼的老派散文。她的字又漂亮,讀她的稿,多了視覺享受。
她的英文很好,也向各大報投翻譯作品。四五十年前,「文星」是少數販售英文雜誌的書店,她就在那兒買雜誌。她說,「英文雜誌不便宜,但一篇譯文的稿費就高過書錢了。」那是稿費對家庭經濟小有幫助的年代。
數年前,她住進內湖的「康寧會館」後,偶爾我們會通電話,談一談彼此發表在報上的文章。有一次說她有一個英文遊戲板,以前常和琦君、潘人木(不太確定,也許是別的作家)一起玩。聽起來好像是英文接龍,我頗有興趣,說我睡不著時常做中文成語或英文單字的接龍。她說還得有一本辭典放在旁邊,對拼字有疑問時可以求證,聽起來是很當一回事的遊戲。
她說三個人玩才有意思,要我再約一個。可惜我找的人不是對英文沒興趣,就是抽不出空。直到第一次和《文訊》的編輯和作者去看她,才和她玩一下下,滿足了我的好奇--別人忙著拍照,講話。
幾年之間,我參與《文訊》探望文壇前輩的活動,幾度到內湖去看她。第一次去,我驚嘆,「90歲了,皮膚怎麼可以這樣好!」她笑,「我70歲時,你也這麼說。」
我沒印象。會不會是有一回婦女寫作協會理監事會後的午餐桌上說的?那次在一家以有機食物養生為訴求的餐廳吃飯,雜糧麵包、南瓜濃湯、生菜沙拉等等。我好奇觀察,發現不同的飲食偏愛;有人不吃優酪乳,有人留下一圈青豆,有人把胡蘿蔔挑出來。然後我看到畢璞留在盤子裡的生菜,說:「你為什麼不吃青菜!」料不到有人會這麼「指責」,她一時楞住,面露惶恐,引得大家莞爾。
你看她多老實!但老實的背後,有她獨特的幽默感,人又寬宏大度,對我和我的作品時時不吝讚美,我才會用這種口氣「逗」她;看她笑起來一臉天真無辜的模樣,尤其有趣。也許就是那回說她不吃青菜、皮膚還這麼好?
90歲這回,我說她麗質天生,她笑起來,「什麼麗質天生!」我說真的啊,不化妝,不保養,卻有這種好膚質!
她的作品和她的個性一樣,不化妝,保留樸實本色。她說自己是書呆子,沒錯,呆得可愛;一輩子愛文學,愛古典音樂,過90歲了,還拿放大鏡寫作。
這幾年之間在《文訊》的銀光副刋或中華日報副刋讀到她和芯心大姐的作品,我一定馬上傳給負責婦協部落格的李宗慈,讓她貼上去給大家閱讀。我email的主旨常寫:我們的楷模來了!
視力不佳,握筆不俐落,仍一字一字寫下自己的故事,對後生晚輩,是多大的鼓舞!
她在內湖的住居,以一面矮橱為臥室和客廳做區隔,橱裡除了書外,一排一排的CD;古典音樂是她的生活必需品。最棒的是,書桌對著一面大玻璃窗,可以看中庭的樹;是個小而美的書房。每次去看她,大家都又起鬨又「施壓」,要她繼續寫,多寫;德屏還給了她一大落的稿紙。她常羡慕我退休後學書法和畫圖,我說你有這麼大的窗,光線好,可以寫毛筆字啊。她說以前只寫蠅頭小楷,現在沒辦法。
牆上有一幅齊白石的水墨畫,沒問她,應該是真蹟;她頗有一些書畫珍藏。
2013年,為了《文訊》的義賣會,她慷慨捐出十三幅豐子愷的水墨插圖,大家為之驚艷。後來它們以高價拍出,我跟她報喜,說這麼棒的圖要我一定當傳家寶。「怎麼捨得捐出,不會心疼嗎?」她用一貫溫和的口氣說不會啊,「留在我箱子裡,不會有那個身價。」還說家裡還有孩子的叔公林語堂的墨寶,只是沒有力氣回家整理。
去年<秀葳>為她出版了全集,29本,我著實很吃驚,想不到她有這麼多作品!而且全集只收散文和小說;如果把童話、傳記和翻譯作品加進去,會有40多本。她的最後一本書是《老來可喜》,收的是最後幾年的作品。
默默地、孜孜矻矻地寫,居然寫出這麼可觀的成績!在書市如此蕭條的今日,出版社主動為她出全集,可見它們的文學價值和時代意義。
元月四日接到德屏的電話,說她走了,我驚叫一聲,去年九月去看她時,她的精神很好,也和我們聊得很開心啊。回頭想到她留下這麼多作品,而且最後不曾臥病在床,是多麼有福的人!「老來可喜」,有這麼豁達、充實的一生,無憾了!
2016.2《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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