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遊貓空。靜娟攝影）
    去年春天，約姚宜瑛大姐吃飯；她說自己不大出門，如果是公家的，就不去。我說我哪有什麼「公家的」事可做，是我在九歌新出了一本叫做《散步去》的書，約大家出來聚聚，順便送書。她笑說，「喔，是你的新書發表會。那當然去，老朋友嘛。」

早些年，姚大姐、王令嫻、康芸薇和我「四人組」，每隔一段日子就聚一聚；後來，加上隱地，有了一個新的「傳統」，誰出新書，就請大家吃飯、贈書。姚大姐忽然的靈感，把這個小規模的聚會稱之為「新書發表會」，聽起來新鮮、逗趣。遺憾的是，四年前王令嫻走了，約康芸薇時，她說，「王令嫻走了，很麻煩耶！」很麻煩，有讓我們的相聚不完美，也怪她不該走的意思。

這回例行由心中有一張台北餐廳地圖的隱地選擇聚會地點，他說「高記」的上海菜不錯，有一道煨麵很爽口。

餐廳在中山北路，我和芸薇去得早，看窗外美麗的行道樹。我說那日她特別好看，幫她以窗外的樹為背景拍了張照片；隱地從樓梯口出現時，芸薇說他燙了頭，更顯年輕了；姚大姐出現時我才放了心，她由媳婦陪著來。

那日，姚大姐距上回參加艾雯全集發表會時的模樣，又瘦了一點。不過，她的精神還不錯，也有聊天的興致；席間談的無非是寫作、閱讀、出版、一點社會現象和文友們的「老」。

大家都會老，可姚大姐老得很從容；年紀再大，仍一逕保持著她的雍容和優雅。

三月十二日早晨她女兒之美打電話告訴我她媽媽「過去了」，我啊一聲！約十天前我曾打過電話，知道她在醫院，哪家醫院？她兒子說媽媽無法招呼人，不要驚動大家。過年期間知道她健康不好，原指望她已回家的。

料不到她走了！之美哽咽著告訴我，後事都辦好了，完全依照媽媽的意思。

這麼快？可這就是姚大姐的風格啊，她做事一向明快利落，不拖泥帶水；也不願讓朋友看到她生病不美的模樣。

年輕時她是我的生活標竿，她的婚姻美滿，有一對可愛、有禮貌的兒女；她很會理家、做菜，事業更做得很成功。

而且，很會穿衣服。她的穿著打扮永遠高雅，有個人品味和氣質。

我偶爾會打電話請教她生活細節，牛肉餅怎麼做？哪一種炒菜鍋好？有時打電話，則是因為對於孩子的教養有困惑，或碰到工作上的挫折。她比我年長，有豐富的人生歷練與智慧，她的話對我常有實際的啟發作用。後來不必問她，我自己會琢磨，如果是她面對這個情況，她會怎麼做？這件事，我這樣處理，她會不會不以為然？

「四人組」相聚，也許去榮星花園看花，去貓空吃土雞；但是，最常去的地方是她的家。最早她住在市區裡一幢有很大院子的平房，我們都羡慕她生活的寬裕，羡慕她過閱讀、聽音樂、陪孩子成長、種花的神仙日子。後來她搬到瑞安街相連的公寓，經營《大地出版社》，也不時會約文友們去吃她親手做的好菜。她做菜很有講究，紅燒或煨滷的菜，不用瓦斯爐，而是以擺在公寓天井中的一個小炭爐，她說，「用木炭慢慢燒出來的肉才香。」冬天她用木炭火爐取暖，「電熱器沒感情，一拔掉插頭，就什麼也沒有了。」

她過的是優質的生活，光聽她講買菜、做菜的過程，都像讀一篇美好的散文；難怪後來她寫散文，篇篇精緻，有江南水鄉的風情。吃過飯，大家坐在長窗旁喝茶，聊天，看小院子裡的花。她種花的本事也極高，公寓的院子不大，她仍可以讓它四季絢爛；一截柳枝，長成門前大樹，是她家的指標。

出身江南世家，她特別能享受優閑從容的日子吧。即使她的工作很忙，外面的活動也不少。

她最讓我敬佩的是，四十五歲時獨力創辦出版社。七○年代，一個女子創業還不多見。她在《掃蕩報》和《經濟日報》的記者生涯並不長，後來也只是在家編《中國文選》；可一旦創業，就很快讓大家看到了這位外表溫和的家庭主婦的幹練和魄力！

她的人緣好，一向與藝文界有密切的來往，大小作家都樂於把作品交給她出版。她的選書眼光精準，編輯和行銷能力也好；所以，從孩子的教養譯作、名人傳記、文藝作品到談飲食的書，都廣受歡迎；出版社不出幾年就頗富盛名，後來並與爾雅、洪範、純文學、九歌齊名，並稱「五小」。到了六十多歲，她說不想太累，才將出版社轉讓。

而在她的心目中，費了千辛萬苦把挨餓、受苦三十多年的母親由鐵幕中國接到台灣，並且過了五年的好日子，是她更重要的成就吧。她最好的散文都是寫母親，寫她母親把她最好的東西－－一條新毛巾當禮物帶來給女兒；寫她帶暗夜裡只肯點五燭光小燈的母親去看國慶燈海；寫她常買了滿滿一籃菜從市場回來，讓母親開懷大笑。……這些「故事」感動了無數讀者，她細膩的孝心更讓這些散文成為經典。

如今，她走了，想到去年五月的「新書發表會」，心裡覺得很溫暖。那個下午，她媳婦適時來接她回家，我們才知道她想讓我們談得盡興，不肯一起吃飯，卻就近在附近打發了那兩個小時。

我們讚嘆，姚宜瑛大姐真是福慧雙修；像她這樣，自童年至老年，「始終如一」地幸福的人不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