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在朋友一再的慫恿鼓勵下，我終於提起勇氣去報名人體速寫課程。

要提起勇氣，主要是知道自己素描基礎還很初級，只會「慢描」，不會速寫。何況要面對的是裸露的人體！ 

第一堂課，在前輩的指導下忙著架畫架、找位置，沒注意有模特兒進來。待坐定，才看到一個束馬尾、胸前紮印尼Batik紗麗的女孩子在「喬」照明和電熱器的方位，播放CD。那時是冬天。

然後不知何時她已卸下紗麗，擺好姿勢。

每個姿勢10分鐘，她定好碼表，時間到就換一個，大家搶時間動手畫。

打量著模特兒的身材比例，手忙腳亂地描摹她的動態、線條，上課前存在心裡的尷尬忐忑，早已消失無踪；也不去在意旁邊畫架後方坐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原來面對人體畫圖，我可以如此思無邪。

後來面對的模特兒多了，就更坦然自在。他/她們都很專業，帶自己的CD，選擇自己要的fu；有人選古典音樂，有人播輕快的拉丁舞曲，有人放抒情歌曲。

多數模特兒會先自己比畫一下，估量好最適宜入畫的姿勢再定格；讓我們畫一輪後，再換另一個動作。

一位長著青春豆的男子穿背心短褲涼鞋來，像沙灘男孩，卸下衣服，肌肉堅實，像尊銅雕。

一位金髮碧眼的男模特兒不高，但體格均勻，聽說是體操選手。

有的女孩披紗或繫大裙子，跳佛拉明哥或打扮成沙樂美；模樣都很美。

有的模特兒自備道具，比方一截漂流木或漂亮的背包，好增加畫面的變化。

一位聽說是舞者的男性模特兒，動作特別優美，本來不大出手的老師決定畫大畫，請他持續不停地隨著緩慢的節奏舞動、流動。

後來錄放音機出狀況，沒有音樂，他喬了很久的姿勢，情緒就是不到位。老師叫他就冥想吧。

面對模特兒，我這種新手用的是四開褐色「牛皮紙」，以粗炭筆練習，還得不時抹掉再畫；少數高手卻以自來水毛筆、水彩或粉彩直接畫在畫紙上，雖然線條簡單，卻已是自成風格的作品。老師示範的更不用說了，筆觸暢快淋漓，三兩下就畫出靈動的人體，臉面畫幾筆或索性空白，卻依稀看得到表情。

模特兒是由模特兒公司安排，他們普遍面目姣好身材標準。不過也有例外，有一位女模特兒看來過度纎瘦，像未成年，畫得我心生不捨；有一位竟是有「肚腩」的熟女。有人悄悄說「她很有勇氣」，有人抱怨怎會派這種人來。可我上了這個課後，慢慢體會到人體的美麗和尊嚴，這位熟女努力擺姿勢，更教人敬重。有不同體型與年紀的人可資練習，我覺得很幸運，很感恩。

可有一次來的模特兒卻著實教我嚇一跳。

她帶著稚幼的兒子！

讓兒子看著她裸裎在眾人面前？

前輩告訴我，她很資深，很優秀，他們畫過她挺著大肚子和哺乳時的模樣；儼然參與了她孕育生命的過程。可以想見那畫面溫馨而神聖，可惜我沒有趕上。

她的背影特別好看，美麗的線條給人「力」的感覺。那日她的兒子在後面安靜地看書，或在母親為他拼好的椅子上睡覺。聽說他以前也曾客串模特兒，上小學後才不肯。

那回，老師好像畫得最滿意，特地把兩張作品簽了名送給她。

我孤陋寡聞，好像沒聽過有人以人體模特兒聞名。即使以自己的專業成就了大畫家，也不會有人去推崇畫作幕後的人吧？

中場咖啡時間，有的模特兒會過來看大家把她畫成什麼模樣，也隨興聊幾句。有一個說她目前學的是舞蹈，以後要學戲劇。她比較活潑，會看著碼表提醒我們「還剩一分鐘」，說接下來她只五分鐘就要換姿勢，「加油！」

模特兒都很敬業，卻有不「敬業」的同學。

那位男士常常不動筆，畫一下就停下來，只定定地看。模特兒是給你練習作畫，不是給你看的！我心裡不以為然。

他還建議我們給模特兒打分數，分ABC等級；以便日後自主要求派哪位來，不要由公司派遣。

「我在這兒畫七八年了，有的模特兒擺來擺去就是那幾個姿勢，太差了！」接著又說，「像上次那個什麼身材，我都沒有作畫的意願。」

我好像不曾看他畫出什麼好作品。

相對的，他皺眉夸夸其談時，有個同學卻安靜地微笑，畫他的圖。不管是男性女性，什麼身材，什麼姿勢，他都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畫材畫出很有特色的作品。他的水墨畫線條流暢，炭筆速寫活潑；他甚至曾根據課堂速寫完成了一張大尺寸的油畫。

還有一位同學也很厲害，即使模特兒長得秀氣柔美，他畫出來的線條一概粗獷豪邁；連落筆的動作都乒乒乓乓，聲勢懾人。他畫得比較抽象，大剌剌的線條仍然給觀者很大的想像空間－－畫圖本來就不必拘泥於寫實。 

因為上了人體速寫課，我這個保守人士可以比較坦然地看待人體；只是世俗眼光仍存在，看到模特兒走下台子時的衣衫沒有照顧好，還是很著急。

兩期下來，我畫技的進步有限；我把它歸咎於我的眼睛，它們總是抓不準方位、大小。靜物、風景無法抓準還好些；人體的比例「走精」，就好像建物的結構傾圯，難以修正。

聽說那個課程已取消，我很慶幸在恰好的時間，趕上了它。現在那些模特兒的模樣依稀彷彿，有點懷念，感謝他們成全了愛畫人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