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6 09:55:33Liu 靜娟

<極短篇>記性跟著不景氣?

  王孟婷繪圖
 

資料庫

對於她的家人、她的同事、她的親戚,我都知道一些。她新買的五斗櫃多少錢,她最近為了什麼事和丈夫吵架,她女兒的男朋友在哪兒做事月入多少,她的長官和一位同事關係曖昧,等等等等。

一日,我對她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可是……

  她說,「我當然是信得過你才敢連最私密的話都跟你說;更重要的是,你的記性比我的好,很多事多虧有你可以問。」

本來想說很多事我沒必要知道,尤其關於那些我根本沒見過又不認識的人。

話,終於沒說出來,為了榮膺記憶的重任。

 

公平原則

年輕時,她先生訂了遊戲規則:既然兩人都在上班,家事要公平分攤。

先生偷懶,根本不管什麼工作是「我的」或「你的」。夫妻為這種事爭執很沒營養,她只好睜一眼閉一眼。

只有擦地板,她堅持先生至少要管一半;那原是他的工作項目,幫他做一半已「便宜」了他。

她畫了界,客廳、餐廳、書房他擦,三個臥室和廚房歸她。他總是說不髒,隨隨便便拖幾下;但只要動了拖把,也算守住了一絲「原則」。

孩子們離家上大學後,日子比較清閒,她完全不再奢想「教育」另一半做家事了,屬於他那一半的地板不知從何時起已納入自己的勞務範圍。

現在,「你一半,我一半」的原則只履行在餐桌上。為免有剩菜,或有人要禮讓、要推拖,只要是一頓該吃完的菜,她就先在盤子裡分隔成兩半,各自負責自己的配額。

不過,有時她會發現自己的配額好像憑空多了出來;偶爾便也趁他不注意時,把自己的撥一些過去。

 

記性跟著不景氣?

因為想不起以前下班回到家時,家人是不是正在吃晚飯,使她非常焦慮。親密而切身的經驗,怎會一點畫面都不存在?離開職場才不過幾年。

為了買一瓶綿羊油,午後的細雨中,她走在人行道上;一面尋找那家知名的藥妝店,一面仍極力回想,希望「看」到家人在溫暖燈光下的身影。孩子成年以前常常在家吃飯啊。

走過記憶中的地段了,卻找不到那占兩個門面的店。怪自己不專心,回頭再找,仍不見。金融海嘯教很多店關門,難道它也收了?而自己的記性也跟著不景氣?

過馬路,往家的方向走,卻意外發現那家店,原來不知何時它搬到對面了。

她於是決定繼續搜尋數年間、甚至十數年間下班回家那一刻的畫面,它一定還在腦海中,只是不經意間被移置到某一個隱密的角落了。

 

錄音筆用不上

他計畫退休後寫家族故事,一方面有了年紀後忽然珍惜起往昔;一方面父親留下的相簿很有可看性,掃描、放大後,仔細閱讀、推敲,看得出豐富的內容;值得去找尋更多的情節。

光是父母服飾的變化,就教他對當年的文化和生活樣貌產生很大的興趣。

他不只一次對姊姊們說,母親的記性好,語言能力也好,晚年仍可以有條有理地講古,可惜沒趁她在世時多「考古」。現在倖存的唯一長輩是二妗,她也是極端聰明的人,直到母親臨終,兩人都互相疼惜關心,一起話當年,一定可以告訴我們很多事。

終於有個時間大家可以一起南下。他特地帶了一支錄音筆,「小小的,不會教二妗感覺不自然。」

看到多時不見的外甥們,老人家很高興,眼裡含淚,一一點名,說她們的模樣一點也沒變,而自己老了,活得太長了。

她有口乾症,講一下話就得從吸管喝兩口水;而且,臉頰跟著牙床變了型,說出口的話在空氣中扭曲、拉長、斷裂,聽的人必須加以拼組,才能完整明白。

安養院的看護說每有親人來,她就哭;這回預先給她做了心理建設,才「比較好」。但當她們離開時,仍清晰看見淚水停在她九十二歲的老臉上;映著午後稀薄的陽光,格外晶亮。

錄音筆終究沒有拿出來。

 

老戲碼

住在外地的女兒回來,意見總是很多。

這個鍋我結婚前就不曾看你用過,還留著做什麼!你這樣穿顯得老氣,早就過時的衣服還寶貝兮兮。跟你說蛋少吃的好,為什麼還要買!

甚至說,「你們家好亂喔,看過的雜誌根本不該留著。」

你們家!好像因為看不順眼,要做切割了。

每次女兒回來,她「第一時間」都很窩心;可一天半天後,女兒閒不住,開始幫著收拾,一邊建議、批評、指點,教她頭痛,甚至感覺窩囊。

這時候,她就很同情過世多年的母親。自己當年哇哇批評、指導之外,更會大動作「整頓」,母親唯恐被扔了什麼寶貝,在旁邊監看、搶救,一定更焦慮、無奈。

不過,兩代人還是有差別的。以前為母親調整物品的位置時,說,「阿呢放卡科學」,「阿尼拿物件卡方便」;現在,女兒說的是,「這個高度,才合乎人體工學」,「這樣擺,動線流暢多了」。

 

同學是畫家

為了憂鬰症,她定時去醫院報到。這日醫院的走廊上,又有個畫展。

在這種地方展覽,多半是業餘畫家,她一向漫不經心地掃瞄幾眼;料不到這回才看兩幅,就發現畫作的水準相當高。

更教她驚訝的是,畫家是洪玉梅,她的高中同學。

年少時洪就畫得很不錯,後來讀的是國貿,想不到相隔二三十年後,成為專業畫家了!

而自己,也曾經是老師口中有繪畫天分的學生。兩人的功課不相上下,總在爭第一;正式決裂的導火線,則是她贏了玉梅的那次美術比賽。

她努力看畫,想看出其中藏著怎樣的心情故事;抽象畫很費解,她只能自己揣測,或者說,自由心證。從陰暗的色彩和紊亂的線條看來,畫家好像不怎麼快樂。這樣的判讀讓她的情緒一時得到了安撫。

回家後,找到一個當年與玉梅較有往來的同學詢問,「曾聽說玉梅隨丈夫旅居巴黎,在那兒學了藝術嗎?」

「她哪有那閒情,她是和丈夫去做生意,可惜生意開展不起來,一年不到就回台灣了。」

「交叉質詢」後,她發現那位洪玉梅,根本不是她的中學同學。

她覺得失落。

乍見「洪玉梅」的畫作時,她的心情澎湃,很不服氣;現在那種砥勵自己振作、也要有一點作為的氣勢陡然消失了。

 

2010/8/15自由時報副刊

 

李可 2010-08-16 22:33:46

分明說了好多中年女人的心思。只有這樣年紀的女人才更加有共鳴。謝謝您分享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