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MO的「小時候」
圖◎顏寧儀
星期天Kumo和祖父母去桃園玩,回家發現喝水的奶瓶忘在餐廳裡,竟流下淚。
阿嬤跟他說沒關係啦,可以再買。
「可是那是我小時候就用的。」小時候!三歲不到的孩子哪。
第二天一早,又想起那奶瓶,問阿公,「你記得去那餐廳的路嗎?」
「從台北開車去那兒拿,划不來啦。」
「那奶瓶很便宜嗎?」
今天他和阿嬤來玩,我逗他,「你這麼大,不要用奶瓶了。」
他說,「白天喝水用杯子,晚上才用奶瓶。」其實白天還是常用奶瓶。
問他,「你怎麼會忘記自己的東西呢?」
從小,一歲多吧,他就是超乎尋常的細心,每次離開我家前,甚至會注意阿嬤有沒有忘了什麼東西,包括包包、傘。他自己的帽子、玩具更不會忘。
他的表情有點無奈,「走的時候,我忘了看桌子。」
他的整齊和細心真是無與倫比,還不會走路時,總會看到大人注意不到的棉絮、紙屑、毛髮,而且一定要撿去丟;如果抱在阿嬤懷中,阿嬤的口袋就是字紙簍。
過年到員林大姨婆家,午覺醒來發現阿嬤不在,嚎啕大哭;大姨婆哄他穿好衣服去找阿嬤,誰知他對著手忙腳亂的姨婆說,「釦子扣錯了。」結果就不哭了。
「真好騙(哄)。」大姨婆對於他講求秩序的「冷靜」讚不絕口。那倒是,去他家,穿錯拖鞋,他說那是誰誰的,一定要我換過;幫他戴帽子,他說,「三姨婆給我戴得歪七扭八。」有一次我收好摺傘、繫綁帶時繞錯方向,他看在眼裡,竟接過去繞正確的方向,再黏好「魔術沾」!
「這是我們家耶!」
他還有一項特長,理髮時絕頂安分,理髮師說沒看過這麼乖的孩子。下了座位,還說謝謝。但他有個原則,非老板理不可;有一次老板不在,勉強同意給另一個人理,跟阿嬤說「他長得像老板」。
才一歲八九個月,媽媽買一件仿皮黑色夾克給他,他看一眼,說它「黑麻麻,暗眠摸」。大人說故事用這樣的詞描繪黑夜,他拿來形容「黑」。
爸爸起床還來不及套上外褲,他說,「赤條條的大腿,好丟臉!」媽媽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因為他包著尿布就要跑開。
有一回我幫站立著的他包尿布,他說我「包得鬆鬆的會漏尿」,教我要怎樣包才不漏尿又不會太緊。還包著尿布的人,竟然這麼教大人。
世界於他非常新鮮,他好奇,認真觀察,才會注意很多細節。除了各種車子和機械之外,對於拾荒人的三輪車,他也很有興趣,路上碰到就要大人抱起,好看個真切;聽到樓下「酒矸倘賣無,報紙倘賣無」的叫喚聲,更急急排開玩具,要阿嬤抱他坐在陽台欄杆上細細欣賞、觀察──包括說「買報紙的和修紗窗的在聊天,好好笑」。
兩歲左右,學習語言的興趣特高,喜歡複述大人的話,聽不懂的就問那是什麼意思?散步時會忽然停下來,靜靜傾聽一會兒,說,「我聽到小溝在唱歌。」還不時運用著「因為」、「所以」、「而已」;像作文的「起承轉合」。跟他說天氣很冷喔,他不以為然,「是涼啦,怎麼會冷。」
「煩惱從識字始」,自從學會看數字後,帶他到銀行到郵局,他就一一念著燈上指示客戶趨前辦理的號碼。搭公車,他一班一班念著那是哪一路公車;還告訴我們低底盤公車的門是這樣開的;不是低底盤的是這樣開的──雙手一邊比畫。
最傷腦筋的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堅持報長長一排摩托車的車號,一台也不能漏。他對每一輛車伸出小手,掌朝上,好像是「請」的動作,然後說「348」「455」。
他曾在招呼長輩時伸出食指比著──好像在做「連連看」,媽媽糾正他這樣不禮貌,應做「請」的動作。後來我們在餐廳吃飯,他便在客廳裡一一唱名姨婆、丈公、爸爸,同時一一「遙比」請的動作,可愛到不行。料不到對路上的摩托車,也如此多禮,教急著回去的姨婆很無奈。
道別時他也很周到,「再見」之後叮嚀,「走路小心,不要踩到狗大便。」
這話有耍寶的意思,笑著說的。有一回阿嬤對著要和爸媽出門的他開玩笑,「再見,有空再來玩。」他站住,認真地望著阿嬤,一隻腳同時用力點著地板,「這是我們家耶!」顯然對於阿嬤的荒唐很不以為然。
「把阿公賣給阿嬤」
兩歲半後,他「進化」到可以讀書上的字──其實是靠記憶並看字形念字,唱兒歌時一定翻書做識字狀。第一次聽到他念台語兒歌時,我簡直驚為天人。
火車行到伊著,阿嘜伊著丟,哎喲磅空內。
磅空的水伊著,丟丟銅仔,伊著阿嘜伊著丟仔,伊著滴落來。(丟丟銅仔)
秀才秀才騎馬弄弄來,在馬頂跋落來,跋一下真厲害,嘴齒痛糊下頷,目睭痛糊目眉,腹肚痛糊肚臍,嘿,真厲害。(秀才騎馬弄弄來)
清脆童音唱起來真悅耳極了,而且自己操縱CD,要暫停或跳到第幾首,俐落清楚得很。
我很愛聽他唱火金姑。
火金姑來食茶,茶燒燒食芎蕉,芎蕉冷冷食龍眼,龍眼要剝殼,換來食藍菝仔,藍菝仔全全籽,害阮食一下落嘴齒。
「落嘴齒」,每次聽,我每次笑。
他很愛三姨婆去他家,有時教我和他一起唱歌或組積木,有時卻不那麼「文氣」,我得小心提防才不會被他的「鐵頭功」撞痛。
有回我一時想吃餅干,他一反平日的大方,說阿嬤都把餅干藏起來啦,卻指餅干桶說,「藏在這裡。」
拿一個來吃,問他要不要?他說,「我說不吃就不吃!」口氣似乎是,「我才不像你那麼愛吃。」
那日這個姨婆反常的饞,去拿第二塊餅,他說,「只有阿公會添兩次飯,你也要這樣嗎?」
那口氣竟像是嚴厲的指責呢。
最精彩的一次是:
他拿到一顆糖,阿公說它過期、壞了,要拿過來。他握緊小手不放,說這麼香怎麼會壞!
阿公力氣大,搶走了它,他氣急敗壞到乾嘔起來,邊哭邊吼:「把阿公賣掉,把阿公賣掉!賣給收報紙的!」
「急難」當頭,他竟然馬上想到制裁阿公的方案。
過一日,阿嬤逗他,「我們把阿公賣掉,賣給別人做阿公。」
他望著阿嬤,晶亮的眼淚就掉下來了,「不要!」好像怪阿嬤把他一時的氣話當真。但是,下一秒鐘,他綻放笑顏,說,「好,把阿公賣給阿嬤。」
那時他兩歲半,這樣的邏輯真是一則「最短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