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5-31 21:34:39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11年5月(下)

2011/5/16
我說古義人,我一直希望成為成為《唐吉訶德》的「好讀者」,因為我不認為你一開始就能夠成為某一作者、某一作品的「好讀者」。拿納博科夫來說,一直到要準備哈佛的講義之前,都不是《唐吉訶德》的「好讀者」。摘自大江健三郎《憂容童子》
如果要問我,最想成為那位作家的「好讀者」?我會毫不猶疑的說:首先,是大江健三郎。為什麼?因為我要學會「以讀書和寫作為中心的生活方式」,這是一個人最好的「晚期風格」。你不是已經差不多是以這種方式生活著嗎?不……我還不懂得如何當一個「好讀者」。到底怎麼樣才叫做「好讀者」?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至少要開始「重讀」……懂得怎麼「重讀」……
2011/5/17
撐著傘出門。
對於這場連著五、六天的春雨,腦子裏似乎也積滿了水,溢出一則出門前才看到的新聞:哥倫比亞一連下了半年的雨……。會不會如馬奎斯在《百年孤寂》第十六章開頭所說的:雨一連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
結束讀書會從圖書館出來,赫然發現出了大太陽,這場遲來的春雨總算……停了~~停了~~,「停了」這兩個字,在腦子裏向下迴旋。一下子,又覺得有點失落,才下了五、六天的雨,怎麼能叫做春雨……春天總得有個春天的樣子。
2011/5/18
「……黑野兄,你為什麼要寫小說?」……黑野答道:「織田先生,那是因為我對自己現在的人生感到難以忍受的緣故……我這種說法或許有點欠成熟,可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有他青澀的一面……午夜夢迴,在臨近黑夜的旅人心緒中,想到自己一生很快就會化為烏有,不是太虎頭蛇尾了嗎?我就是為了抗拒這種心情,才想到要寫小說的。」摘自大江健三郎《憂容童子》
我覺得這段話裏面,所謂的「青澀的一面」是最關鍵的要素。「青澀的一面」消失了,就會喪失寫作的動力。
想想,當時在寫《長廊盡頭的亮光》時,是我最青澀的時期。
2011/5/20
昨晚,這兩顆安眠藥像是一擊重鎚,老媽昏睡了一整夜。我們看顧她的人終於鬆了一口氣,接著是解決我們自己的睡眠問題。
我們不可以把老人家一連吵個三天三夜的事件,當成「老蕃癲」的毛病來容忍他。醫生瞭解狀況之後,開給了我們躁鬱病患服用的安眠藥。藥袋上的說明,這種安眠藥的副作用是產生失憶現象。是的,也許讓老媽失去更多記憶會比較好。腦子裏到底怎麼選擇,哪些記憶先被抹去,哪些是最後會殘留的。
前幾天,看了一本談阿茲海默症的小說《我想念我自己》,其中有一段關於失憶的強度,也會因為每個人記憶連結的方式不同,而有差異。如果我們採取複雜式的連結記憶,有一天失掉幾條記憶路徑還可以重其它路徑修補回來。
每天寫著跟小說連結在一起的日記,我的記憶將會跟小說連結成一個網脈。這樣的連結是否可以抵擋得了老化的失智。
2011/5/21
有時候,突然會想不起一個很熟悉的名字。腦子裏就好像有一隻迷路的兔子,在記憶的網脈中慌慌張張地跑來跑去。
我們正擠在天母跳蚤市場的人群中,鑾拉著我的手,而我腦子的兔子還在跳。鑾如果放開我的手,也許我們就會走散了,我會像幽魂一樣在人群中飄蕩,成了那隻兔子的附體。當然沒那麼嚴重,只不過是想不起一個人的名字而已,可是真的阻不住那隻兔子的慌張亂跳。意外地,在書堆中看到珍‧奧斯汀《艾瑪》,才30元就買到……兔子暫時消失了……
我這個人絕對忍受不了失智的感覺,一定會發瘋。
2011/5/22
終於想起那個名字:「林松義」,還是要靠自己想起,才能夠記牢一點吧。
韓劇《禁忌的愛戀》裏有位娘娘腔的服裝設計師,戲裏大家都叫他權老師。第一次看到權老師時,讓我想起國內一位老牌演員,卻想不起名字。我一提起這事,鑾很有默契地馬上為我解除心中之惑,就是林松義」。之後他又出現好幾次,我還是想不起來這個名字,忍著忍著最終還是再問了鑾(我並沒有意識到下次會在忘掉)。
可是,下一次他的臉一出現在螢幕上,我又想不起這個名字,為什麼那張臉總是跟名字連結不起來。這幾個禮拜,我大慨問鑾問了三、四次,而且都是忍了好久才問的。中間也有一、二次短暫地想起,當下以為記住了,可是又忘了……
這兩天假日連續劇停播,沒有那張臉在眼前,摧想起那個名字心中比較沒有那麼焦躁。終於在從咖啡廳回家的路上想起來了。在腦子裏,讓這個名字在權老師的圖像上轉個三圈,把它記起來。
如果,比照起《我想念我自己》書中有關早發性阿茲海默症的幾種測驗,我大慨已經被判定得病了。可是,這個毛病我年輕的時候就常發生……
藉由這篇日記,大慨可以讓我牢牢記住這個名字。
2011/5/23
馬斯林尼科夫用顫抖的聲音把自己的精神狀態比成果戈里寫作《死靈魂》第二部時的狀態。果戈里知道,他早期寫作的那種旺盛的精力完全枯竭了,可是仍然每天都提起筆來企圖重操舊業(因為他認為離開創作,便失去了生活的意義)。但每一次都確信,創作對對於他來說已經不可企及了。他馬斯林尼科夫也是如此:雖然可卡因給他造成痛苦,但是不僅沒有戒掉,甚至相反,吸得更加頻繁……摘自M.阿蓋耶夫《可卡因傳奇》
我的日記繼續這樣寫下去,大慨也會跟這位馬斯林尼科夫的吸毒者一樣。
吸毒者到後來為了追求吸毒初期的那種幻影的樂趣(寫作的人不也是在享受著幻影的樂趣嗎?),一次再一次的加重份量,可是帶來的都是更加的痛苦,初期樂趣再也找不回來。
但是又能怎麼樣,染上了毒癮你對其他的事再也提不起興趣。我們跟吸毒者一樣,完全被初期的樂趣迷幻著,只想著一次再一次……千次……萬次……百萬次……試著重回那條暗巷……尋找……再尋找……
《可卡因傳奇》是一部具傳奇性的小說,1983年在舊書攤被發現,是30年代的出版品。重新出版後又轟動一時,可是大家查不出這位作者,有一派學者認為文體很像納博科夫,可能是他年輕時以M.阿蓋耶夫的筆名寫的……我倒很喜歡這個說法……
2011/5/25
「等等,讓我查一下辭典。」古義人心理應道,這天晚上他還沒開過口。「上回聽你提及這事的時候,我知道quarantine這個字,可就是沒有查一下正確的定義。換句話說,這個字還沒有深入我腦子裡到可供實用的地步。」…………摘自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
重讀《換取的孩子》。重讀就是為了要讓這本書「深入我腦子裡到可供實用的地步」。
前幾天在一本雜誌裏,看到一篇有關談「字義」的文章,文中引用了法國漢學家朱利安的《事物的傾向》(Francois Jullien《The Propensity of Things》),這本書以中文的「勢」做為中心,論述中國「勢」的學問:先秦儒道法兵諸家均有勢的概念,是治國和打仗的中心思想,兩千年來其影響更遍及書法、繪畫、文學、地理、建築等文化領域。朱利安此書更由一個勢字歸納中國人的思維模式,來和西方思維對照,發現了大異其趣的地方。
不過,中國人老是把「勢」字用在負面的方向。譬如:裝腔做勢、虛張聲勢…………
2011/5/26
長時間居留墨西哥,直接閱讀原文書以後,我覺得你使用語言的感覺變了。沒錯語言裡是反映著一種新的深度…………或許可以稱之為成熟,但往日那種閃亮的用詞沒有了…………摘自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
決定把閱讀的一半時間抽出來,改為原文書閱讀。
就利用每天早起躺在沙發昏沈沉地讀~讀~睡~睡,這種懶散的讀書時間,改在書桌前正襟危坐,認真地用電腦查資料、作筆記……藉由不熟悉的語言鍛鍊慢讀的習慣……也許,從詩集、莎士比亞開始,也可以試著翻譯小說……就從《李爾王》開始……幾年前就想讀莎士比亞了……選《李爾王》是因為大江健三郎在《憂容童子》中引用過……適合我們這種狂癲老人「照看」(邊讀邊對照著我們的心)……而且書架上正好有一本中英對照本……
這是一件困難的計劃,我說的當然是持續和每天……
2011/5/27
開始讀原文書,有一種踏實的感覺。
把這個改變付之執行,變成一種習慣,歸屬於生活的一部份……也許很難……之前,本來已經放棄這個念頭(感覺為時已晚)……我又不是要變成英文很好的人……只是挪出一點時間,把自己丟進一個陌生的語言世界而已……也許可以改變我的寫作文體……翻譯也許更有趣……
生活到底是什麼?就是有一些習慣如果停下來了,你會覺得生活失去了意義。
2011/5/28
一大早,還是讀了兩句中英對照本《李爾王》才出門。為什麼原文明明說 "some year older",中譯本卻翻譯成〝大一歲〞。
桑達颱風正在東部海面掠行,天上的烏雲朝著東北方向翻滾。這句話是我在傘底下想像的,一下子又想到「起雲劑」……這東西名字取得多美妙,加幾滴到清水裏攪一攪,起了一個大漩渦,一片片的雲層跟著轉……颳起了一場大風暴,五、六百億的鈔票吹散了……這也是會跟颱風一樣,沒多久就被我遺忘了……事件過了,我們還是一大口一大口喝著「雲飄飄」的飲料……起雲……起雲……多麼美麗的雲……
2011/5/30
我決然否認我是一個靈魂、一具肉體、一副頭腦或是智力、腦子……諸如此類的東西。整體比部份要偉大。所以,活生生的我比我的靈魂、精神、肉體、思想、意識或任何只是部份的我都偉大……
正是為了永遠做一個活人,我才成為一個小說家。……柏拉圖令我完美而理想的生命顫動,不過那只是我生命的一丁點。完美在活生生人的奇怪架構中只是一丁點。耶稣的訓誡令我無私的精神震顫,但那也只是我生命的一丁點的震顫……
我多麼喜歡讓這些「一丁點」與我的生命和生命的智慧一起顫動啊!但我更願意在某個時候,我的全部都顫動起來。當然這只能發生在活生生的我的身上。……
還是讓我們向小說學習吧!在小說中,人物只能是活生生的。如果他們是按照某種模式成為善人、惡人甚至時善時惡的人,他門就毫無生命可言,這小說也就死了。……
活著,做一個活人,做一個完整的活人,我要說的就是這個觀點。最理想的,就是小說可以在這個問題上幫你 ----- 他可以讓你不死。摘自《靈與肉的剖白 ---- D.H.勞倫斯論文藝》
摘錄了這麼一大段,看不懂的還照樣看不懂,說懂的人也不見得懂……如文中的另一段話:我說的「活生生」就如同我們說的「存在」一樣的難以言表的。
或許「活著的感覺」之前,需要先意識到「就要枯死了……」,在心中重覆地喊著……喚醒之後……才活了一陣子……又枯了……在喚醒……一再地循環下去……
2011/5/31
Meantime we shall express our darker purpose.  摘自莎士比亞《King Lear》
〝darker purpose〞:一個暗藏在心裏許久的意圖。尤其是一個老人,這種意圖有多麼的複雜,長久以來它就像一個黑洞,一直把環繞周遭雜七雜八的東西都吸進去,不知道黑洞裏到底混進了什麼,它可是越來越龐大,牽引的力量愈加強大。老人的狂癲就是這樣子。
揣摩著darker purpose這個神妙的詞,想起前天從餐廳走往捷運站的路上,F問我:你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我一時間愣住了,一個darker purpose突然被掀開……對我而言,這個darker隱含太多的意思,有點私藏的、陰鬱的、濃實的、混雜的、神秘的……你的心思完全被牽引著……
我馬上回答說:還有很多困難,暫時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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