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31 21:34:07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11年3月(下)

2011/3/16
那天聚會的時候,談到忙祿的問題。大家一致的看法是:要學會說No……
而我卻把問題說得更遠一點。我是說,平常我跟人的相處也盡量處在一種比較莊嚴的狀況。幸好,這幾年來我學會用文學的方式,把事情表達得沒有那麼的死板,只是讓一般人覺得有點攀不上的感覺。或許,就是給人這樣的感覺,很多瑣碎的事就不會找上我,所以平常根本沒有什麼機會說No。因為真的找上我的,大慨都是一些莊嚴一點的事,我可以比較誠懇的去應對。
於是,我又舉了Facebook的例子。我不會在FB發佈太簡單又容易引發別人回應的事情,有太多口語上的簡單回應,對我而言是一種不必要的負擔……
後來,我才知道,M為回應我的FB留言想了兩天……看來我真是夠莊嚴了……
2011/3/17
應邀到台北市圖做一場「演講」,當然不該是「演講」,而是教志工們怎麼修補圖書。
明明是很技術性的課程,我偏偏要把它搞得像是演講。可是,這下子來了一百多人,整個大會議室坐得滿滿的,只能靠演講了,不然怎麼辦……
沒辦法我就是這樣的人,我不會平白無故地喜歡一種手作的技藝,我得等到腦子形成了某種有理想性的觀念的時候,自然就無師自通地發現這項技藝的秘密。站在講台上,我腦子裡那些理想性的酵素一直不斷的發作,當然就幻化成一場演講。
出門時,我腦子想的不是這場演講,而是附近的這家「古原軒」舊書店。台北市已經很難找到這種不注重裝潢,書堆零亂的傳統舊書店,我反而喜歡這種書店。馬上套用一下剛挖到的寶--- 毛姆《書與你》裏的一段話:「書蟲」們會自己尋找路,好奇心將會引導他們踏上人跡罕至的小徑,重新發現被遺忘的好書,會帶給他們莫大的愉快。是的,很高興我已是一隻「書蟲」,喜歡在人跡罕至的小徑上尋寶。
還有毛姆在談到珍‧奧斯汀時,是這麼說的:我最心愛的是《曼斯菲爾德莊園》。跟一個偉大的作家有一樣的觀點,是多麼讓人愉快的事呀……
2011/3/18
本來說這陣子不買書了,昨天還是買了毛姆《書與你》、莒哈絲《廣場》,《廣場》是為了收藏而買,《書與你》是意外發掘到的寶藏。
《書與你》這本書是毛姆接受「星期六晚郵」之邀而寫的三篇文章,在篇幅有限的條件下,他選擇一個作家只推薦一本作品。這下樣子好玩了。來看看哥德吧……答案揭曉《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我又答對了。
毛姆還說,有一次他在柏林跟一群有才智的人士聚會,談起他很喜歡這本書時,引起了一陣極大的驚異,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不過這本書。
談論哥德這篇短文的最後,他引用《學習時代》英譯者卡萊爾的一段話:哥德是一百年間最偉大的天才,同時也是三百年中最偉大的呆子。這是一句很耐人尋味的話。
除了不買書之外,也想把圖書借來的書還清。下午跑了一趟圖書館,還清了書。可是,不由自主地人還是往文學架區走去,怎麼了《曼儂姑娘》,不就是毛姆推薦嗎?剛剛出門前才在想這位普萊沃到底是何許人物?
當然又要違背誓言,借了《曼儂姑娘》還不夠,加一本蒙田隨筆(中)……,反正《罪與罰》已讀快過半,不會被干擾了……
2011/3/19
下課後,還是習慣性地往舊書店走。
架上竟然出現去年才出版的保羅‧奧斯特《失意錄》,翻了一下就放回去。實在是一本故意澎脹的小書,書版商把它排版成書頁上下一大片的空白,一頁其實才不到兩百個字,一百五太貴了,算了……還是像《書與你》這類沒人要的老書最好,才四十塊。難怪毛姆說他幾乎不讀近幾年才出版的新書。
不過,最後還是花了一百二買了《葉慈詩選》,衝著是楊牧編譯的才買,另一個重點是中英對照。這本詩選可以讀很久,讀詩跟讀小說不一樣,我還不懂如何讀詩……想試著揣摩大江健三郎讀詩的方式……
2011/3/21
苦楝還沒開花,也許今年特別冷又沒雨水的關係……
不過,柚子樹倒是花開得很茂盛。看它越過圍籬,淡粉綠的白花就在我的眉尖上,不是我想偷摘妳,是妳向著我撲香……
第一次遇見柚子花也是這樣的景象,那是我最後一次參加公司重要幹部的outside meeting,我的心怎麼會放在會議上,雖然我才代表小組做完簡報,趁著中場休息獨自走向無人的小徑,在這個渡假村的圍牆邊,聞到一股很濃郁的香味,這是我生平嚐到的第一口芸香科的花香。當時,不知道那就是柚子花,我所有認識植物的歷程都是這樣子的……來一個偶然的奇遇……總是有個奇特的東西……也是花香、果實、樹形、落葉……帶著樣品回家或記住一點特徵……最後在圖鑑裏找……也許,已經過了兩、三個月、半年……有時候,再等一年……兩年……再一次奇遇……又一次奇遇……從來不問別人……幸好身邊沒有很懂植物的朋友……經由別人導覽認識的植物……失去一種奇遇的趣味……
記憶中讓我找得最久的是掌葉蘋婆……
2011/3/22
上了年紀的人最好自己找一項東西來研究,而且要懂得享受「閉門造車」的樂趣。這一段有點像是蒙田的風格,也許是最近常隨手讀一篇《蒙田隨筆》的關係。
我們已經依照別人的方法做了一輩子的事。況且人老了會越來越固執,不適合跟著別人學東西,教你的人也會覺得很累、很難過。
老人就應該「自學」,此時的「自學」是一種「回憶」,把我們過去的經驗轉化到另一種新的事物上,在這裏會有新的故事發生……
2011/3/23
他像告訴忠實的同伴那樣,
把他的秘密告訴他的書籍,
他失敗或成功的唯一傾聽者:
這樣,這位老人的一生都描繪了出來,
猶如寫在還願的板上一樣。----------------賀拉斯
摘自《蒙田隨筆全集》(中)
所謂老人的「自學」,就是把想要自我研習的東西,當做忠實的同伴那樣,把自幾己的一生告訴這位忠實的同伴。
昨天的日記裏,我最後說:在這裏會有新的故事發生……。
是的,在還願的板上會有新的生命……
2011/3/24
園子的佈置是簡樸的,一進門就感覺到,這並不是出於園藝家的設計,而是一位想在這兒自行尋樂的風雅仕紳所營造出來的。摘自哥德《少年維特的煩惱》
最近想把家裏的佈置修改一下。那種經由設計師設計裝潢出來的房子,就沒有辦法像我這麼地自由,想要怎麼修改都隨時可以自己動手,像是對待忠實的同伴那樣。我擁抱這個空間,空間也包裹著我,我扮粧她,她也向著我獻媚……
2011/3/25
他像一個黝黑皮膚的遊民,但在態度上與服裝卻又像一個紳士……有幾分不修邊幅,但是懶散得並不難看,因為他的體態是挺直而俊秀的,而且性格有些乖僻。也許有人會疑心他是出身低下因而傲慢的人……我本能地知道,他的沉靜寡言是由於一種對於情感炫示的厭惡所產生------厭惡彼此間親愛的表示。
愛與憎都同樣的隱藏在他的心裏深處,並且認為再被愛或憎,是一種不能忍受的事。不對,我說得太快;我把我自己的特性太慷慨地送到他身上去了。摘自愛彌兒‧白朗特《咆哮山莊》
毛姆在《書與你》裏,談到杜斯妥也夫斯基時,一並提起了《咆哮山莊》、《白鯨記》。他認為這兩本書裏的人物性格和命運,比較接近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的人物。我想他說的是:這些人物都處在一種瘋狂的界限上。我正好在《蒙田隨筆》看到這一段話:越過界限或不到界限,都不存在美德。這些人物都是被逼到界限上受儘折磨的人……小說家的困難就在於這類人物心理狀況的描述……
2011/3/26
天氣持續濕冷,感覺這個冬天會這樣繼續下去……
匆匆走出懷恩堂的拱型大門,差一點撞上從雨中衝進的小男孩。一閃身感覺好像年輕了一下……還能有這樣的身手……我有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像是一個練過武的人……那時候……我們幾乎整天都在聽武俠廣播連續劇……以為自己也可以練出一身輕功……從這張椅子跳到那椅子……再桌子……再到椅子……走路上學……穿過市場人群的隙縫……穿梭……穿梭……腳程快得把所有人拋在身後……廣播劇沒有影像……我們自己在生活中創造出影像……那一側身閃過直擊而來的一箭……這身手我還記得……當時不知練過多少次……那一箭當然都是想像的……
2011/3/28
這個人是「絕對」的自然主義者。
他說,他的攝影藝術已經到了極至,這藝術兩個字我實無茍同,我無法跟他談虛構、想像、意會、隱喻……這一類抽象的東西,我認為:如果只是自然的東西,不能稱為創作藝術。
他確實是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幾乎拋家棄子,在兩岸尚未開放之時,就深入大陸的群山峻嶺中拍出傑世作品。這些都是在上山的小巴士上他告訴我的故事。
第一次見面時,是他突然從後面的座位換到我的旁邊坐下,開口就問我:你是畫家?我愣了一下才會意起來,他看著我背著的帆布筒,以為我帶著畫具上山寫生。不!不!這是一副教學用的棋具,我是到山上小學教圍棋的……之後,他就相見如故地從背包裏拿出一本印刷粗糙攝影集,都是壯麗的山景,看得出他跋涉群山的艱困與孤寂,他告訴我……半夜……入山……天寒……苦等……破曉……,最後,他把這本冊子送給我,他通常賣給別人一百塊……
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他。明顯地,看他變胖了,卻沒有什麼精神的樣子。我問他還有沒在攝影,他說再也沒有好拍的……談起他現在的生活,又像是一個無所事事的老人(他長我三歲)……
他又像久未見面的老友纏著我,從背包裏拿出最近整裡重新編印的攝影集,宣稱這一冊賣得很好,我只是點頭笑一笑,看我似乎又沒有想買的意思,頓了一下說要送我一冊。這一次我回絕了……
2011/3/29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不管是去銀行、公所、醫院……,我們都變成被號碼控制的物品,像物流站的貨品依這號碼分類,照著既定的流程被推著走。
用輪椅推著老媽,跟著妹妹的後頭走,她比我熟悉醫院的流程。如果沒有她帶路,我真的會在台大舊院區的迷宮裏迷路。一切好像都是機械化了,我推著老媽在擁擠的通道上,像是在輸送帶上的物品,我也幾乎把老媽當作物品推著……
我們生活的一切漸漸會趨於機械化的,命運也會趨於一致。
2011/3/30
讀《咆哮山莊》時,你會感覺被帶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就像書中這個聽故事的人,到了一個偏遠的山莊……
整個故事就像發生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上,也許像《蒼蠅王》一樣,他們的故事不會受外界的知識、教養、法則……的調配,他們只能從孩童的遊戲開始,進行一場永無止盡的野性遊戲,性格、愛恨、情緒……只能任其發展……書籍、知識……也要被屏除在外……
2011/3/31
讀完《咆哮山莊》,一時間陷入一種「書荒」引發的空洞感。
到書架前找吧(我已說過最近不買書)……日本文學區……是的,我把日本翻譯小說歸為一區……重讀川端《古都》?……這是我讀小說的起始點……至今還沒有重讀過……適合春天來讀……源式物語(上)(後兩冊還沒買)……該可以讀了……轉到西洋文學區……依照出版社分類……皇冠……麥田……桂冠……大塊……時報……天培……商務……聯經……木馬……志文……遠景……諾貝爾獎全集……其它……我得仔細得掃讀每一本書背上的書名……有了,湯瑪斯‧曼《魔山》……這必須下個決心才能讀完……張萬康先生函寄來的《道濟群生錄》……一個誠懇、熱情的人……是該讀了……再過幾天我們將第一次會面……感謝他對嘉漢的引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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