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02 13:03:22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7年3月

2007/3/2
老醫生的藥還是讓我覺得不安,這兩天一直處於體溫失調與腸胃陣痛的狀態。換了一個附近評價不錯的年輕醫生,吃下第一帖藥就覺得舒服多了。
坐在窗台前,打開關閉了兩天的窗戶,樓下市集攤販的叫賣聲,隨著一陣微風湧過耳邊。看著街道上清明的光影散動,吐出一口帶著藥味的氣,感覺時空好像瞬間轉換,把原來的世界還給了我。
2007/3/3
歷史之所以看起來一再重複,只是因為歷史的語彙有限,讓歷史學家不得不重複已有的觀點。摘自庫魯梅《陌生語言的樂音》
早晨咖啡店裏,大部份的人還是在看報紙,無非是想要更加掌握變動中的資訊,好像這樣就可以讓自己跟著世界一起轉動。其實他們只是被淹沒在貧乏庸俗的語彙之海裏,在某一個旋窩中打轉,重複著吵雜的日子。
2007/3/4
小說家之於人的事,猶如細菌學者之於細菌,用小鉗子處理,語言就是小說家的鉗子。摘自三島由紀夫《施食餓鬼舟》(節錄自嘉漢的部落格)
近幾個月,我確實欠缺這種〝語言的鉗子〞。或許就如嘉漢說的:我需要受到細菌感染之後,才懂得用什麼樣的鉗子去夾它。這就是所謂的折磨,就像惹內說的:想寫一本偉大的書,必須遭受巨創。
2007/3/5
這年頭,大家差不多都不再談那些日子的事情了,不是因為我們已經忘了那段時光,而是因為無法重拾那時候交談的語言。摘自史蒂芬‧金《勿忘我》
青少年文學作家需要學會重拾兒時的語言,才能寫出優秀的作品。但是若以成人回憶的文學敘事就完全不一樣,這也就是一種〝語言的鉗子〞,作家會讓你看到那一隻握著鉗子的成人手指。
2007/3/6
她的故事裏有一種魔力,不是在故事中間,而是環繞著故事邊緣…摘自《勿忘我》
除了故事主軸的秘密之外,小說家還是會像布袋戲的操偶人一樣,不經意的露出他的手,即使一場完美的表演,最內行的看戲人也可以從布偶的細微動作猜出操偶人的那隻手。史蒂芬‧金強烈地企圖想在《勿忘我》故事邊緣,隱示他的告白,輕露一下身段。
2007/3/7
這個季節的雨有一種幽魂式的滲透力,即使雨停了你還是不時地聽到滴滴答答的雨滴聲,你確定那不是你窗邊的雨滴,而是對街甚至更遠傳來的。你清清楚楚地聽到,你拉長脖子探看窗外,想找出那個雨滴…。
耳朵還是比眼睛敏銳,眼睛有太多的障礙,而且聽覺還擁有它自己的想像力,它有了節拍,你似乎看到下一滴雨,甚至有了畫面。
2007/3/8
氣象預告雨還會繼續下,開學的第一個禮拜就被雨牢牢地困住。
從蒙特梭利的教室踏出來,仰望一下黃昏時刻鉛灰色的天空,像是一種探詢,也是一種確認,乖乖地打開傘吧!兩堂課間隔的時段需要找一地方落腳,在小巷裏找到一家叫奈瑟斯的咖啡店,裝潢以黃色、橙色為主調,價格又合意(120元義大利麵附咖啡),一個幸運的選擇。
2007/3/9
趁雨勢稍緩提早出門,為的是再度光臨這家松江路巷子裏的奈瑟斯咖啡店。
一推開門,店長就給了一個特別張亮眼睛的微笑,表示已經認得我了。昨天晚餐店裏只我一個人,好奇地詢問過他經營的狀況。他可能以為我是個專家,再度光臨給他一個溫暖的鼓勵。
叫了一杯義式黑咖啡(50元還打85折),打開電腦,這裏是一個寫作的好地方。
2007/3/10
只要你有勇氣拒絕社會要你做的事,你就能夠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為了什麼目的呢?為了自由呀!自由的目的又是什麼?讀書、寫書、思考呀!摘自奧斯特《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
我會因這句話而感動,但是得承認我還是承擔不起這種100%的自由。我總是會把自己的人生打理得安安穩穩,就像我下棋的風格那樣,有足夠的勝算才會硬幹。
2007/3/11
當我說到寫作,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一部小說、一首詩歌,或者是文學傳統。而是一個人關在房裡,坐在桌前,孤獨地內省;在內心的陰影之中,他用詞語建立起一個世界。帕慕克 -- 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説
到底我們這族群的人,是因為喜歡寫作才獨處的,還是因為喜歡獨處才開始寫作。我比較偏向後者,但是寫作之後更迷戀獨處。
2007/3/12
小女孩還沒吃完蛋糕,老人已經仰躺在椅背上睡著了。
女孩擦擦小嘴,遛到桌底轉了一圈,再爬上沙發,趴在椅背上。從書頁上緣探看她稚嫩的小臉,兩顆有如小松鼠棕黑色的小眼珠正盯著我看,意思是說:好無聊陪我玩一下好嗎?她用椅背跟我玩躲貓貓,我從書頁裡探頭,睜眼瞪眼時間抓得精準無比…離開時我送她一隻樂高的小人偶。
2007/3/13
雲層很低,一眼望向城市的邊界,遠方的101大樓罩在鉛灰色的塵霧裏,變成黑色的柱塔,想不起來這個影像是何時鑽進我的腦裏,早上?捷運車上?公園邊?當時我覺得很鬱悶,已經十幾天沒有看到晴朗的天空。處於這種灰茫忙的時空太久,你好像被溶解了,混在遠方的塵霧裏,失去往前看的視線,你只想等著塵霧散去,什麼事也不做。
2007/3/14
在石牌路有一堂課,走路過去就可以,像是出門去散個步。
為了讓鑾安心睡個午覺,我還是選擇提早出門。從中山北路的小巷鑽出來,轉個彎就是胡思二手書店,嘉漢說那裏有一隻神秘的貓,是附近有人家養的貓,最近每天都到書店閒逛,自己扮演店貓的角色,會跟愛貓的客人撒驕,關店之前會悄悄地離開。店員告訴我,它今天還沒來。
2007/3/15
我還是坐在上個禮拜相同的位置,這種固定的習性很像亞斯伯格症的人。我喜歡可以看到街景的角落,最好又可以看到咖啡店的前景,看到店員忙上忙下的樣子,聽到碗盤輕敲的樂音。
這家奈瑟斯咖啡店正在接受我最嚴苛的考驗,對我這種生性節儉的人來說,物超所值是必要的條件,或許我對年輕時代的儉樸有著一種動物般的眷戀。
2007/3/16
許多人如果有些金錢或時間,一定會快樂地做出和我一樣、或者大同小異的事。我的意思是,豁出去做他本來只是做個樣子、實際上不應該做的事。…這就是權力的腐敗,而金錢就是權力。摘自符傲思《蝴蝶春夢》
這本書的原名叫《The Collector》。等到有一天,我們也跟郭台銘一樣有錢,會像蒐集蝴蝶標本那般地,想要蒐集美女嗎?
2007/3/17
嘉漢說:克莉斯蒂娃在聖誕節的夜晚抵達巴黎,提著沉重的皮箱,差點流落街頭。或許這種來不及做周全的旅行,就像一覺醒來已經身處異國,帶著魔幻的感覺開始一段未知人生…
突然可以提早二個月退伍,十月初可以趕上語言學校開課,雖然晚了一星期報到,學校可以接受。於是整個出國計劃就會提前四個月。鑾的眼角湧出一滴淚水…
2007/3/18
斷了,那條在我宇宙裂縫中的線,應聲斷裂了。一端是令我安心的熟悉,另一端是謎樣的未知。摘自蘿拉‧衛特坎《幽微之光》
嘉漢高中的數學、物理成績一向很好,當時我以為,理所當然他必定會選讀理工科。可是他卻給了一個大意外,而且非〝文〞不可,沾到一點法、商也不要。這個決定同時也把我宇宙裂縫中的線一起扯斷。
2007/3/19
雨漸漸變小,從八樓落地窗望出去,看不出來是雨還是霧,反正它已經讓大地萬物為之退色。我跟鑾坐在一張鮮藍色的雙人沙發上,面對一大片的玻璃牆,看出去正好是榮總大樓,後頭的群山淡景可能就是陽明山系。我們在石牌圖書館找書,我挑上了約翰‧厄文《心塵往事》、馮內果《時震》、宮本輝《流轉之海》,鑾挑了一本《梅林》。
2007/3/20
藝術家的任務就是要使人對活著稍存感激。摘自馮內果《時震》
這是他的最後一本小說,還是像一本雜亂無序的人類愚行錄。看完牙科回來已經12點多,暫時不能吃午餐。坐在窗台邊,花了一個小時跳躍式地把《時震》翻完,反倒是唐諾寫的導讀還值得一看,馮內果的腦筋動得太快,感覺老是在重述一些小事。我比較喜歡心思緩慢的人。
2007/3/21
穿過這條中山北路的大巷子可以直通天母北路,這是一條捷徑,最近我需要經常走過這裏。
巷子是十幾年前才打通的,本來是一條穿越空地的小徑,當時我並沒有注意到空地上種什麼農作物。現在空地被分割在馬路兩邊,夾雜在幾棟高級住宅之間,地主繼續堅持種他的柚子。最近柚子花盛開了,在都市裏可以聞到這種花香算是一種奇遇。
2007/3/22
我的日記漸漸變成一種閱讀日記,除了閱讀之外似乎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寫。或許是因為在我一整天的行為裏,只有閱讀這件事比較沒有被迫性與目的性。人的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不就是這樣而已嗎?
看到讀書會必需計畫性的列出書單,然後半推半就的指派導讀人,心中有點感傷。可是,我知道大部份人比較贊同這種型態的讀書會。
2007/3/23
在街上的雨中,夏天,在庭院、浴室、廚房中,夏天,處處,它無所不在,夏天,為了他們的愛。摘自莒哈絲《夏夜十點半》
我想莒哈絲的文字非常的法國,之前讀過《情人》就覺得很特別。嘉漢正在翻譯一篇法文小說《無名女子們(Patrick Modiano)》,他譯出來的文本,也帶濃濃的莒哈絲風格。我確定他已經抓到法文的韻味。
2007/3/24
晶瑩的水滴 映射出了風景 雨滴當中 有另一個世界 摘自大江健三郎《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
傾盆大雨,帶著一陣陣東風,輕彿過窗外花架上的枝葉,仔細探看佈滿在彩芋葉上的小水滴,再近一點。水滴當中一定映射著我的臉、我的眼珠,還有眼珠裏的彩芋葉、小水滴,一個世界映射另一個世界,一層又一層,這就是真實的世界。
2007/3/25
每個人生活裡都保留著一塊空地,胡亂堆放東西,稱那裡是禁區。
鑾在客房看電視,嘉漢收假回營,我又躲到禁區裡。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說:父親去世兩年前,給了我一只小手提箱,裡面裝滿他的手稿和筆記本。並以開玩笑地口吻說:等我死後再拿出來讀,或許有些東西用得上…。那就是他父親一生在禁區裡,胡亂堆放的東西。
2007/3/26
作家對我而言,就是經年累月、很有耐心地努力發掘自己身上存在著的另一個人,一個使之成為其人的內心世界。摘自帕慕克《父親的提箱》
我跟他父親一樣,從來沒有跟他提過,我的脆弱、我的作家夢,只是輕鬆談論正在讀的小說,我們共同喜愛的作家,偶爾批評一下幾篇爛作品。做為一個父親,我們都不知道如何以其他身份面對兒子。
2007/3/27
要成為作家,只靠耐心與辛苦是不夠的:首先我們必須感覺到我們被迫逃離人群、交際與日常的瑣事,把我們自己關閉在房間裡,我們需要耐心與希望,這樣才能在寫作當中創造一個深刻的世界。但是,推動我們實際寫作行動的是將自己關進房間的渴望。這類的作家讀書要讀到自己心滿意足為止,只傾聽自內心的聲音…摘自《父親的提箱》
2007/3/28
就像帕慕克說的: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相像的。這是他寫作的信仰。
這本帕慕克《黑色之書》已經買回來一個多月了,我卻只想讓自己停留在附件《父親的提箱》的文字裏,停留得愈久愈好。好讓自己完全相信我跟帕慕克的父親很相像,而嘉漢會更像帕慕克。最終我跟他的父親一樣當不成作家,而他的兒子得到諾貝爾文學獎。
2007/3/29
我們一把自己關起來,很快就會發現我們並不像原來想像地那麼寂寞。陪伴我們的是前人的文字、他人的故事……我們相信文學是人類為追求瞭解自身而收藏最有價值的寶庫。摘自《父親的提箱》
有時候,鑾看我坐在窗台邊一整天,會用一種詢問式的口吻建議我:是不是應該出去走一走?像是對著書呆子講話那樣。其實她不知道……
2007/3/30
浮士德高喊道:兩個靈魂藏在我的心中。
一個是外表的,合乎上帝想創造的類型,一個是內在的,就是魔鬼的化身。莒哈絲《勞兒之劫》裏的勞兒經歷一段不幸,發瘋了一段日子之後,突然變成非常規律、溫和的人,太過於沒有情緒、太正常。當你心中那個魔鬼化身的靈魂完全消失了,你的內心就形同荒廢,這就是莒哈絲的荒廢美學。
2007/3/31
跟嘉漢坐在窗台邊談一些作家的風格,他認為:莒哈絲寫作時,根本不管讀者,純粹是自己想寫,她只是相信會有這一類的讀者。
我想她的一生都在找一個位置,這個位置跟金錢、友誼、榮耀之類的社會地位無關。只是一個在人群中屬於自己的位置,這個位置不會引人注目、不會讓人嫉妒,人們雖然羨慕、喜歡、尊重,但不想爭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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