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03 19:54:15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5年11月

2005/11/1
開始講故事給小朋友聽。
不必急著吃我乾巴巴的身子,白白胖胖才對您的胃口,小羊騙過了狼還飽餐一頓。
吃我這白白胖胖的身子,要配一片大起司才好吃,這次騙狼跳到水裏撈月亮。又有一次騙狼頂著根本不會掉下來的石頭。
既然要吃我一口吃掉最好吃,您就張開大嘴,我直衝進您的嘴裏就可以了。結果狼的牙齒被撞斷好幾顆。
2005/11/2
士林這家怡客咖啡,可以連上市府架設的免費無線網路(WIFLY)。午後咖啡店裏鬧哄哄的,全都是女人的聲音,只叫了一杯35元的綜合咖啡,要在這裏混一個下午。
我正在寫晚上要用的木工課講綱,只是一些使用材料、工具、尺寸、組裝.....之類的形式化文字。我的課也漸漸地變成這種形式,但是不給他們形式,抽象的概念就無處紮根。
2005/11/3
慢慢地,在不知不覺中,我也學會生命的虛偽之歌,學會了跟現實妥協,至此,我才徹底了解為什麼大人的歌本裏會有「能夠再度當小孩,將是多麼幸福的事啊!」之類的詩詞,這時我也開始羨慕起那些還是孩子的人。摘自赫塞 《孤獨者之歌》
我們不經意地越過這條界線。從此身上沾滿了塵世的污泥,現在老了也拍不動這層污泥。
2005/11/4
想幫我孵蛋要有堅忍不拔的毅力。大鳥把這神聖的任務交給大象之後,就去渡假。森林的動物譏笑這隻大笨象,大象不為所動,風雨無阻地孵蛋。獵象人舉槍對著它,也不為所懼。他們就把蹲在樹上的大象連同樹木搬運到馬戲團去展覽,大象依舊孵著蛋,大鳥也飛來看熱鬧,還吵著要回它的蛋。此時蛋動了一下,躦出一隻長了翅膀的小象。
2005/11/5
籠罩在大城市裏的晨霧,到了接近中午時刻還沒消散。即使烈日的照耀下,你也分不清楚是晨霧,還是汽車排放出來的廢氣,總知你看到的霧呈現灰灰藍藍的。
原本就輪廓不明的街景,更顯得模糊不清。於是,馬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們更加忽略這個城市的存在。況且,這也不是他們的錯,有更多比霧還濃嗆的東西,讓他們看不到這個城市。
2005/11/6
鑾拋下我和嘉漢,一個人去旅遊,結婚二十多年來這還是頭一次。
我正在熬煮壽喜鍋的湯頭時,鑾打電話回來。告知我她們已經平安到高雄,還提醒我明天她們晚餐後才會回到台北,也就是說我要照顧好兒子的這幾頓飯。
〝我正在煮兒最喜歡的壽喜鍋。〞我故意炫耀她一下。她卻裝出一副挨悲傷口氣說:可憐的兒子又要當一次白老鼠。
2005/11/7
坐在校門口對面的小公園,只要小小糾察隊員站到門口,就是我該進去的時刻。
捏揉在指尖的白千層葉子,散發出濃濃的檸檬香味。坐在蹺蹺板上的小女孩,看著我從地上撿起乾枯又夾雜泥土的葉子。放在鼻尖上聞的時候,給了她一個善意的微笑,反而嚇著了她。她跳下海豚造形的座椅,身上映著閃亮的光影奔向七彩奪目的滑溜梯。
2005/11/8
除非我們一無所知,我們才無法去做。能知,就是能行,擔當人性中最大的可能,就是一件絕妙的啟示。摘自紀德《地糧》
我漸漸地失去〝擔當人性中最大的可能〞的這一股熱情。幾年前我反而幾乎一無所知,看到赫拉巴爾50歲才出第一本小說,於是偷偷地立下一個半夜自己都會偷笑的志願。當時絕妙的志願現在已經退化成孩童的志願。
2005/11/9
用你無知的技術,創造出獨特的作品。晚上的木工課就是要傳達這個概念,鼓勵學員開始動手做。
本來第一堂課就要講述這樣的概念,但是怕他們體會不出我所說的〝無知的技術〞真正的意義。引用昨天的日記做為開場白,還加上10/12,10/19,7/7的日記,但願他們不要把我的〝無知〞當成天份,如果是這樣,任憑你怎麼說都沒有用。
2005/11/10
深夜趕赴台大急診室。
護士在老媽屍斑累累的手臂上,勉強找到一根黯青的小血管。小針在乾枯皺摺的皮層下左右扭躦,像一隻躦進腐土堆裏的蚯蚓。妹轉過頭去不敢看,老媽睜著眼睛看我,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我從她臉上找不到一絲活人該有的痛苦表情。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老媽已經是個半死的人。原來人是這樣子一點一滴的死亡去。
2005/11/11
老媽精神飽滿地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她開始告訴我昨天的事,卻忘了昨天大部份的時間我都陪伴著她。
說吧!我只能抓準段落點點頭,像是幫她在零亂的訴說中標上正確的標點符號,使得她的述事變得結構清明,即使幾段重複的講述,也算是一種重複語句、疊疊句的手法。你如果讀過巴瑞科《海洋‧海》,你就不能不佩服這種手法。
2005/11/12
她又恢復了把腦袋歪到一邊的老姿勢,那曾是她讓他著迷的羞怯樣子,那時她還是個年輕姑娘,她用這樣逗他,又用這來躲開他。現在他到城裡去工作,這麼多年以後,這樣子開始意味著不同的東西,拒絕、退縮、逃避,一個人出神。摘自葛蒂瑪《朱利的子民》
我從書裏抄下這一段,抬頭看著鑾,搜尋這種被歲月侵腐的姿勢,倒帶回想…
2005/11/13
鑾腸胃發炎,早早就去睡覺。坐在窗台邊寫了一整天上課講綱,沒寫出什麼。
想把木工課變成一種生活哲學與美學的形式表現,但是之前的九堂課,我發現徹底地失敗。他們想要的是實作技術,可是我已經告訴他們,木工技術只有鋸得直、鑽得正而已。我們在乎的,是那東西是你用自己的某些部份塑造出來的,生命的碎片就留在那兒。
2005/11/14
企業界偷竊了人文哲學的觀點,把紀德說的〝擔當人性中最大的可能〞簡化為〝願景〞,最後,又被解讀為〝未來的前(錢)景〞,一切又回歸現實。
所謂〝最大的可能〞就是要擺脫〝現實估量〞,此時你會有一種不再被束縛的快感。並不是你天真到不理會現實,而是處於一種明朗的狀態,使得你很容易〝發現巧合〞,這就是創作起點。
2005/11/15
氣溫一下降,睡覺時鑾就挨過身來,這並不像女人尋求感情與親近,到是比較像貓兒尋求生物之間相偎相依的慰藉。
通常我很快就睡著,鑾有時候會抱怨,她話還沒說完,我回應的嗯嗯聲就已經轉成嗯~~嗯~~~,和低沉的呼吸聲幾乎合為一體,鑾說這是一種神智的彌留狀態,只聽得進輕柔的話語。如果她說:你睡著了,我會馬上否認。
2005/11/16
從公司的人事檔案,還有奇摩日記,我已經對你有初步的認識。夢裏的女人用一種獵人頭公司慣用的口吻對我說,臉上的表情卻是輕柔甜美的。
我就不必自我介紹了。我把目光鎖在她桌前的咖啡杯上,卻不時地被她纖細純淨的手撩動,本來只想避開她那清澈無染的目光,終究逃不過她身上到處散發出來的韻味,封塵已久的羞怯再度翻騰。
2005/11/17
夢後來變得零碎不堪。
女人邀請我參加一項神秘計畫,本來只是安排我回去公司演講。後來不知道為什麼變成回去上班,有點像已經死去的人又回到夢裏,跟大家過著平常人的生活一樣,兩個世界就這樣自然的連在一起。就當我又要調升經理的時候,夢裏所有的人才突然意識到,我是一個已經退休很久的人,根本不屬於公司裏的人。
2005/11/18
跟著一張張下班的人臉湧進捷運車箱,一陣有如夏蟲短促的叫聲之後,車門自動關閉。
擠成一團的人臉各自會找到一個最自然的方位擺放著。從車窗玻璃看過去,你就可以看到一整排的人臉,半透明地飄浮在黑暗的隧道裏,背後間歇地閃過一條條的亮光。然後你會被這樣的景象,牽引到一個幽深而平靜的場域,車箱裏的吵雜再也聽不見…
2005/11/19
冬天像是突然跳進來的,你會覺得時間過得比想像中還快,這一年就快要過去了。
今夜小巷弄裏顯得特別冷清,幾間透天厝的前院,已經點亮橙黃色的夜燈。只要你咪著眼睛看,就會發現梵谷畫的那個大大螺旋狀的黃色光暈,是真實存在的,它確實佔滿一大片的夜空,讓你在陰冷的夜裏有個溫暖的慰藉,像是手中握有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2005/11/20
雨飄飄忽忽下了一整天,即使一直凝望著窗外也搞不清楚到底有沒有下雨。
雨細棉棉的,敲不響鐵皮浪板屋頂。只是偶爾沿著屋簷匯聚成較大的水珠落下,像雨停後的雨滴聲,滴答‧滴答地滲透著,似有若無底佔據了整個可觸及的空間,像是敲擊在我心裡,打糊了平日清晰的輪廓,奢望此時可以用文字稍稍地編織出一些含糊不清的東西。
2005/11/21
整個午後都像黃昏一樣的昏暗,街道上的景象也燈火通明。
時空感慢慢地會被移位,因為你一直坐在那裏看著街道。一種超乎平常感官的經驗,只有你發現黃昏的時空突然被拉長了,已經完全不受鐘錶上的時間所控制。像是夢境,這裏是不受時間管轄的,時間完全屈服於感官,你就是夢的導演,街道上的人、車都是你創造出來的影像。
2005/11/22
人是不會改變的,就像那些有「布萊登」字樣的棒棒糖,你把它吃到最後,還是看得到布萊登的字樣。這就是人性。摘自葛林《布萊登棒棒糖》
這本小說還沒時間讀,只是封面上這段話引起我的興趣。回圖書館看看老朋友,一切的景象又讓我想起這段話。人如果不能趁早看清楚自己的本質,好好的善用自己,這是一種完全不自知的自戕。
2005/11/23
學習就像學腳踏車一樣,只要你躍過門檻就會終生不忘,純粹以娛樂的態度學習是躍不過門檻的。娛樂是一種觀眾者的心態,只能享受到表面上的歡樂,台下、台上看世界的角度是不一樣的。
一生當中總要找到一項技藝或嗜好,能夠讓你懂得用藝術、人文的方式去思考,這就是門檻。有一天你會發現很多美麗的〝巧合〞突然跳進腦子裏。
2005/11/24
每次在做木工的時候,我就會想到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原來做木工也是一種沉思。
在喧囂吵雜的鋸木聲中,聞著木屑散發出的香味,沉思每一段鋸下來的木頭在心中的角色,我在上面做了標記,依著這個標記我把它們搭接起來,堆疊出我先前的記憶,這記憶會永遠的留放在那裏,只要你回到家,就看到自己零星的片段。
2005/11/25
想把下學期的木工課定名為〝在喧囂的鋸木聲中沉思─DIY創意木工〞,講師介紹的文字稿就引用昨天的日記。
這一次我要在課程的DM上強調:除了電鑽以外,不准使用電動工具。或許,我會把〝不准〞改為〝不鼓勵〞。學員的資格中有一條:必要有信心鋸20公分長的直線(板厚2公分)。
我想教的是在客廳角落就可以做的木工。
2005/11/26
堅持不用電動工具做木工,不是因為我反工業反機械,也不是回歸手工、樸實守舊的思想。
大部份的家庭不可能擁有占據龐大空間的電動工具,如果做木工要仰賴到木工教室的設備才能完成,這樣的業餘嗜好怎麼可能持久。所以開始做木工時,我就立下了這樣的原則,發展出一套拼裝、堆疊的施工法。
我體會:限制中才有創意的火花。
2005/11/28
下學期木工課的課程大綱寫好了,在現實與理想之間做了一點妥協,增加五堂實作課,我也清礎這樣的安排是正確的,可以加強教學的互動,讓學員在動手做的時刻有立即解疑的功效。
我是固執的人,總認為這種依照統一圖樣操作的實作課,根本就是孩子的勞作課,成人的學習不該如此。後來我才發現躍過青年之後,我們漸漸地退化…
2005/11/29
會用〝在喧囂的鋸木聲中沉思〞做為木工課的標題,是因為覺得自己有點孤獨。
最近為了教學,收集很多DIY木工嗜好者的資料,發現沒有像我這樣的人:不會開車無法載運大量木材。
我樂於接受這樣的限制,採取以木條拼接的工法堆疊建構,像我寫150字日記一樣。我處理的只是一段段的木條,不需要大的空間,也不需動用電動工具。
2005/11/30
你為什麼不學開車?二十年幾來,被無數的親戚朋友如此詢問,從不同口氣與表情,我分辨得出來其中隱含的暗示,有鄙夷的、好奇的、勸說的、期待的…
在現代人的認知中,不會開車近乎是一種殘障,有時候比會開車的殘障者更殘障。面對有這樣想法傾向的人(從他們的生活態度就可看出),我會簡單地回答他們:我有輕微的夜盲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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