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24 07:26:02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5年3月

2005/3/1
你開始焦慮起來,好像又變得一無所有。你曾經透過文字把眼前繁瑣的現實,一個一個的〝引渡〞到對岸,有如桃花源的仙境,你就悠閒地生活在其中,看來充滿智慧。
終究,你還是〝引渡〞不了,排山倒海湧過來的繁雜瑣事,你被淹沒了,在一堆廢墟之中,變得一無所有。
你得再回去找那位教你引渡的人,再讀一遍川端康成的雪國。
2005/3/2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雪國的開場)
你望著北方遠遠的山巒,薄薄的白霧在翻滾飄蕩,捲動你對雪國的追念。你一路追下去,火車上的島村變成了你,玻璃窗映著女人透明的臉,飄忽在暮色的雪國。
美,在這一刻你抓著了,你的焦慮一瞬間消失,一個美麗的〝引渡〞。雖然你知道最終還是徒勞。
2005/3/3
這個城市的人都在咒罵這一場停不下來的雨。
空氣的溼度已經飽和到,讓你覺得連呼吸都有可能淹死。
如果你夠悠閒的話,靜靜地看窗外的雨,思緒會跳到無限遠。雨水成為跨越時空的介質,有些不相干的現象被攪混在一起。或許\哪一天在描寫雨景時會把某些無可宣洩的情感灌注於其中,或是在描述某人的時候添上了充滿雨水的背景。
2005/3/4
幫天賜去裝一家叫做〝聚北海道昆布鍋〞的巨型招牌,在敦化北路與長春路的交口。
退休後有好一陣子,這種幫忙性的打工是我唯一的收入,也是與外面世界唯一的接觸。這是一種很自由的生活態度,我曾經樂在其中。
圖書館的工作算是已經辭去,接下來又會有一段這樣的生活。準備開始做木工,讓家裏再翻天覆地一次。
2005/3/5
你想專心寫作嗎?
我還不懂如何才能專心寫作,只是希望自由一點,當想寫的時候,可以不受干擾的一直寫下去。
其實,以現在對自己的評估,有一直寫下去的機會實在是不多,只是想試一試而已。至少可以多一點時間,學著如何精讀幾本好的小說,做一點筆記,練習培養一點後天的想像力。
還是得安排一點打工的工作,讓鑾放心。
2005/3/6
聽說這是五十年來最冷的三月天,但溫暖的陽光攪亂我對冷的記憶,事實只是數字上的記錄,感覺才是刻在記憶裏的年輪。
坐在天賜的卡車裏,陽光照得暖烘烘的座墊,讓我舒適得直打盹。我睡著了,年輪正在記錄:清冷的三月天,我跟天賜在溫暖的陽光下工作,站在兩樓高的馬椅上,貼橘紅色的玻璃貼紙。附記:半夜被大地震吵醒。
2005/3/7
人老了,孤獨一個人在家,是不是就會不想開燈。
回三重看老媽,從鐵門的縫隙看進去,客廳沒開燈,只有電視機胡亂地閃爍著。敲了好久的鐵門,重聽的老媽終於應聲了,拖著沙沙的腳步聲,一拐一拐的來開門,順手打開電燈。問我是不是敲門敲很久,我靠在她的耳邊說只敲了兩三下而已,她才放心的點點頭,慶幸沒錯過我的敲門。
2005/3/9
雖然已經辭職,還是照往常的時間去上班。是心軟?是求圓滿?或是還債?
以前我不曾心軟,對這裡的人我卻心軟。圓滿只是為了讓周圍的人多點時間適應,幫忙辦完3/12的新館開幕典禮就算圓滿。
還有什麼債要還?在繪本圖書館工作了兩年,卻沒有真心喜歡過繪本,跟福樓拜一樣固執,堅持文字不該被加上插畫。還一個歉疚的債。
2005/3/10
感覺好久沒有作過夢,其實是夢太過於混濁,在夢醒時就已經無法說清礎夢見了什麼,早晨醒來已經不覺得曾經作過夢。昨晚好不容易做了一個清晰的夢,情節連貫合乎邏輯,人物也沒有混淆的現象,夢醒時以為早上醒來還會記得,結果還是忘了一乾二淨。
人老似乎就留不住夢,就像留不住白天的記憶一樣,一直被灰白的陰影給覆蓋\。
2005/3/11
在嘉漢桌上發現前幾天舞鶴的演講講綱,裏面有小說的書單,分為初階、中階、高階。
對照一下書單,書架上正好有:司湯達爾《紅與黑》杜思妥也夫斯基《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湯瑪斯‧曼《魔山》。這些19世紀寫實主義的小說,我一直逃避不想碰它,因為覺得太瑣碎、太細節,時空又離得太遠,很容易失去耐心。
現在終於有時間了。
2005/3/12
〝對於一個認真在『創造』的作者,溝通的棄絕,往往是創作的開始,以及創作的來源。〞 摘自朱天心<讀駱以軍小說有感>
你早就厭倦於溝通與說服,現在你決心要棄絕它,不在被它包圍。以前你不知道為什麼厭倦,你以為只是職業倦怠,或是折衝過程中的能量耗損。
原來〝棄絕溝通〞是源自於想創作者的〝初念〞。
2005/3/14
師父在榮總的急診室熬了兩天,還等不到病房。
鑾幫她掀開被子的時候,聞道一股腐臭的老人味,我總是認為這樣的味道,是來自老人皺折皮膚的縫隙裏。倔強的她真的老了嗎?
她16歲生鑾,我跟鑾結婚的時候,她才42歲,卻裝扮得像55歲。阿將就站在旁邊當時60歲,因為禿頭看起來像70歲。她想隱藏這些數字底下的祕密。
2005/3/15
你坐在窗台前望著窗外,第一個念頭是,想盯著看黃昏到天黑的每一瞬間。有好幾次你想過要有一段期間,每天悠閒地坐著看天黑。念頭一下子就掛不住,轉了幾下,天突然就黑了。
住在繁忙都市裏的人,這輩子能有幾次可以這樣看天黑。這一瞬間你覺得好興奮,好像又把你從低潮裡一把拉到雲端。你在雲端做了決定,開始學看天黑。
2005/3/16
往芝玉路的山邊走,山頂上已經出現彩霞,這裏有幾塊菜圃,老婦人帶著孫女來澆水,拔一些菜準備回去煮晚餐\。想起丘彥明寫的《浮生悠悠》,你曾經著迷於那樣的生活。那時候你正等待退休,每天為了認識一兩樣植物而興奮不已。
美好的回憶在眼簾下躍動,牽引你輕快的腳步,走回忠誠路時已經天黑了,你就在誠品前的座椅坐下。
2005/3/17
護士來巡房。大便什麼色?血壓129,74…
病房在12樓,窗外灰茫茫的,山巒是黑灰色的,隱約還可以看到山巒交疊的曲線。只要是遠一點的物體就失去了顏色,一切都被灰階化。
這個城市被灰階化的不只這些,還有住在裏面的人,他們趕著去上班、送孩子上學、開會…,灰黑的身影在街道上循序前進,像合作無間的黑螞蟻。
2005/3/18
回圖書館去幫忙應付一個由官方派來的輔導員,名片上印的是某某企業管理顧問公司,我對這個行業的人有一種莫名的鄙視與敵意。她一直在問作業流程的問題,我只管從協會的核心價值出發,推演一套邏輯原則推翻她的瑣碎問題。
她還在追問我怎麼訓練導讀人員,我說:找好書給她們,讓她們讀,慢慢的唸出聲,直到感動為止。
2005/3/19
她總是埋怨他會打鼾,經常在他半睡半醒之際,推著他說,轉到你那邊去。但是他想說的是,他意識是清醒的,完全聽到她的每一句話。因此若是他製造的噪音,他自己也應該聽得到才對。摘自魯西迪的《憤怒》
我把這一段唸給鑾聽。半夜你也這麼說,我敢說魯西迪一定會打鼾,鑾肯定地說。我想魯西迪對半睡半醒之際有更深切的感受。
2005/3/20
我最初的回憶是一條狹窄的巷弄,附近都是這樣的巷弄,對一個小孩而言,這是一座巨大的迷宮。經常會聽到有人敲著鑼,拿著鋅鐵板做的喇叭狀的〝擴音器〞,就像小孩們把紙張捲成喇叭狀一樣,大聲的喊著:請大家幫忙找一個穿著……的小孩。
我不記得那是我的記憶,還是後來大人告訴我的,聽說是大姊在隔壁兩條的巷子裏找到我的。
2005/3/21
我一直不承認那是一次的迷路,每次在家族的聚會裏,談起這件迷路的往事,我總是追問他們說出當時詳細的情節,大姊說不出所以然,爸媽也只說確有其事。最後只有一個結論是:我成了家裏唯一曾經迷路的小孩。
後來,這個迷路的情節在我腦子裏越來越清礎,而舉發這件事的他們卻反而越來越模糊。
遺忘的記憶可以修補得回來嗎?
2005/3/22
或許\,我的腦子裏住了一群修補記憶的精靈,它們就像修補達文西《最後的晚餐\》,那一群工程師與藝術家一樣的優秀。到了將近50 歲,我才發現腦子裏有一條長長的迴廊,裏面掛著一整排的記憶圖像,它們的色彩已經剝落,圖像模糊。於是,我經常造訪這條迴廊,奇怪的是我發現有人偷偷地在修補這些圖像,而且跟我的造訪次數有關。
2005/3/23
修補精靈知道這些圖像之間,有繼承、演化、突變….等,有機體的生命關聯。為了修補4歲的圖,它們可以把我15歲的圖像進行一種退化工程的轉換,退演回到4歲,當然不是只有臉部的表情,還包括性格、習性、環境…等其他相關的時空因素。
迷路的當時,我穿著一件紅色格子的外衣,這個圖像不知道是精靈修補過後的,還是最原始的。
2005/3/24
但是,在所有清晰的回憶裏,我未曾穿過紅色的衣服,或許\那是一件女孩子的衣服。嬰孩時期,我經常被來到家裡的訪客,誤認為是家中唯一的女嬰,我的姊姊、妹妹反而變成男孩,母親談起這件事時,臉上帶有一絲的歡喜與驕傲。她經常對客人這麼說,這孩子可能是在產婆那裏抱錯的,父親則逗趣地說,也可能是母親在外面與人偷生的。
2005/3/25
我可能不是這個家庭的人,這個的念頭在我青少年時期之前一直存在著。我會不經意地注意家裏每個人和我之間的差異,慢慢地我跟這個家庭之間形成一種奇怪的情結。有一股的力量偷偷地在驅使我離開這個家庭,尋找一個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的東西,那一次的迷路給我這樣的暗示。我懷疑這是修補精靈畫龍點睛的傑作,企圖引渡我到另一個世界。
2005/3/26
我在一條跟家門前長得一模一樣的巷弄中走著,突然姊姊出現,拉著我往回走,轉了兩個彎又回到另一條一模一樣的巷弄,我家就在那裏,我看到了。有很多人,他們正在嘲笑我,竟然會在隔壁巷子裏迷路。而我卻一直處在茫然中,想要搞清礎到底剛剛發生了什麼事,這裏真的是我家,而剛剛那一條巷子又是什麼地方,那裏也有一個家。
2005/3/27
那是一種時空瞬間轉換的感覺。後來,我經常在觀察親子互動的過程中,發現這種瞬間的時空轉換反覆地在小孩身上發生。當小孩正在追尋一個引起他興趣的事物時,一直往前爬,臉上充滿著興奮,他已經進入另外的世界,突然眼前的一切不見了,他又回到媽媽的懷抱裏。我們看到的只是,媽媽慌張的跑過去把脫離視線的孩子抓回來。
2005/3/28
小孩能容納的世界就是這麼的小,當他坐在嬰兒椅上盯著小狗看時,那就是他的世界。突然有一張醜陋的臉出現,小狗的世界就消失了,他無法串接這兩個時空,卡在時空的間隙中。
當時我不知道被什麼事物吸引,陷入一個時空的間隙中,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我沒有辦法把前前後後的時空連貫在一起。修補精靈說:我們也沒辦法。
2005/3/29
聽說因為意外或生病而被截隻的手臂,在腦子裏有時候還會蠢蠢欲動,好像它還存在著,甚至會不經意地伸出手抓東西。那一段空白的記憶就像截隻的手臂一樣,在我腦子裏一直蠢蠢欲動,攪動我探究它是否還存在的心思。
記得迷路事件之後,我曾經小心翼翼地走到隔壁巷去看個究竟,發現那條巷子跟家門前的巷子根本就不一樣。
2005/3/30
後來,我聽到一則這樣的故事,有一個愛做白日夢的小孩嚮往遠方的城市,有一天終於下定決心去實現夢想,朝著村子裏唯一的大路一直走,穿過森林、小溪……。當天黑的時候,他發現前面有個村子,快步走進村子卻覺得眼前的一切竟如此的熟悉,路上有人說他迷路了,家裏的人正在找他,茫然中他回到了家,但是他覺得這裏不是他的家……。
2005/3/31
他就在那裏住下,長大後繼承他父親的雜貨店,娶了妻也生了來孩子。50歲,他又想起遠方的城市,再次不告而別,朝著村子裏唯一的大路一直走,穿過森林、小溪……。當天黑的時候,他還是走進一個熟悉村子,茫然中他又回到了家,這時候他覺得這裏才是他本來的家。他對妻子說:我要把雜貨店交給兒子。妻一臉茫然:你想做什麼?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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