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24 07:22:54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4年12月

2004/12/1
在牙醫椅上躺了將近兩個小時,醫生說這顆牙齒是所有牙齒當中最難搞的一顆,它有三條神經。
半邊的唇舌已經麻痺了,醫生讓你漱口的時候,你發現你像中風的人無法把唾液吞吐的動作做好。如果從此之後你就是這樣,你會很沮喪,再也不會跨出家門一步。
你說感覺嘴巴歪了一邊,醫生拿小鏡子給你瞧一瞧。不會的,她哈哈一笑。
2004/12/2
用朱尚兩個字在Google搜尋,如果選擇所有網站搜尋,在第4頁就可以找到我的PC Home新聞台,如果選擇繁體中文網頁在第2頁就可以找到,如果選擇台灣的網頁在第1頁就可以找到。
你還會發現一筆〝約克夏種豬〞的族譜資料,第二代種豬的名字就叫朱尚,登錄號42851,子代30頭,孫代29頭,曾孫代33頭。
2004/12/3
前面是大地灰樸樸的臉,你往前走,它鼓大兩頰吹出一陣陣怨氣,濕涼中又帶點悶悶的沼氣。你的外衣飄呀飄著,還記得荒野大鏢客嗎?典型的西部電影,它有一種風韻,是迷途客的孤獨,很純粹的孤獨。
一個人、腰帶上的槍、風沙中的披風、臉上的刀疤、地上的死人、乾枯的井、門廊上慈祥的老人、趴睡的狗、一匹有明亮眼睛的馬…..
2004/12/4
午後的瞬間,風雨走了,馬路上的積水被過往的人車輾平踏乾。
彷彿颱風沒有來過。彷彿我們沒有在風雨中走過。彷彿那段時間我們不曾存在。是的,幾年以後你還是會忘了這一天,即使記起來這個50年來唯一的冬颱,你又能講出什麼故事嗎?只是一筆記錄。
這是時間。不停飛逝。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算。這就是人的微渺本質。
2004/12/5
回三重看老媽。
在小巷弄裏迷路,這裡是界線的北邊,超出我的記憶地圖之外。巷弄沒有一條是直的,像山林裡的小河,路口也像小河的分叉,說彎又不夠彎,反正就是不直。不同時間改建再改建的房子,路就這樣子凹凹凸凸的。
最後你會發現,不是你在巷弄裡游蕩,而是這些歪七扭八的巷弄在你眼前四處遊蕩,像河水隨意鑽動著。
2004/12/6
讀完亞歷山卓‧巴瑞科的《海洋,海》
像經歷一場奇異的夢,你就在沙灘上,此處不是陸地,但又未進入海洋。若是將它比做生命,那麼也是虛實之間,摸不清楚它的本質。
沙灘上的畫家窮其畢生尋找大海的眼睛…教授發瘋似的在研究海的盡頭。
海上正在上演一場大屠殺的人間地獄…
一本讓你驚訝的小說,因為它特殊的敘事方式…
2004/12/7
我們都是生活的俘虜,我們的夢想慢慢地被侵蝕、被竄改,已經面目全非。
靈魂東飄西飄找不到停泊之處,或許我們永遠不會被允許靠岸。我們的悲愁將永遠不夠悲愁,我們的喜悅將永遠不夠喜悅,我們的夢想將永遠不夠偉大,我們的生命將永遠將沒有足夠的重要性。
直到我們放棄了生活….
以上部份文句抄自《微物之神》
2004/12/8
跟著天賜進入天母新光三越地下二樓的施工現場,已經有好幾次這樣的經驗,東區的SOGO、101大樓,我們都在那裏趕工過。
在這裏任何的感官都處在飽和狀態,電鑽聲有喀喀鑽牆的,嘰嘰鑽金屬的。空壓邦浦有它的節奏,你抓得準它。木工最熱鬧,電鋸聲隨伴著木頭的氣息,還參雜著強力膠的味道。噴漆的時候,你就知道……
2004/12/9
偉大的故事是你聽過,而且還想再聽的故事,是你可以從任何一處進入,而且可以舒舒服服地聼下去的故事。它們不會以驚悚和詭詐的結局欺騙你,不會以出人意料的事物讓你大吃一驚…..在聆聽偉大的故事時,你知道誰活著,誰死去,誰找到愛,誰沒有找到愛,但是你還想再知道。 摘自阿蘭達蒂‧洛伊的《微物之神》P.280
2004/12/10
看,你那副暗淡的臉,映在電車的玻璃窗上。你叫他笑笑看,他說這樣太勉強,你有點悲哀。那張有酒渦的燦爛笑容,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早上那一群來圖書館參觀的幼稚園小朋友,對著你大聲喊貓頭鷹哥哥好,你樂得一張大笑臉,你自己看不到,一定很滑稽。
再看看他依舊故我,像是未曾天真可愛過。如今,卻已荒蕪在眼前。
2004/12/12
進入工地你又變成了學徒,混在裏面你還蠻自在的。這樣子最渺小,可以躲起來,你喜歡躲在這樣的地方,中間地帶的最中間,平凡到不能再平凡,沒有人會問你:現在怎麼辦?這樣對嗎?…。你一直是個好學徒,抓得到節拍,不必太費心就可以應付過去。
工作可以變成這樣,只是生活的調味料,美好。你這樣的人難以歸類,太頭痛了。
2004/12/13
從士東路撿回好幾顆槭葉翅子木的蒴果,果實巨大如手榴彈。去除醜陋骯髒的表皮,然後用沙紙磨光,一顆顆掛在吧台的架棚上,這算是相當新奇的東西。
我一度以為它是血桐樹,後來發現葉背灰白,認定是白匏子,之後就對它不理不睬。前幾天在地上發現巨大的果實,上網查才知道叫做槭葉翅子木。
記得明年去看花,聽說像香蕉。
2004/12/14
已經陷在寫作的最低潮。
眼前現實的事物中,找不到一個可以當成〝餌〞的東西,用這樣的餌去釣起一尾新鮮美味的回憶,再鮮明的回憶,如果沒有這樣的餌,你總會覺得缺少了什麼。
你聽懂我的意思嗎?通常大家習慣用〝勾起一段回憶〞來形容,就是這個意思。
空想出來的回憶,就像一份官方的歷史資料,冷冰冰。
2004/12/15
低著頭走,路旁的小販忙著擺攤子,你不曾注意每天跟你擦身而過的人。一個手舞足蹈的菜販吸引你抬起頭來,這時你才發現早晨的市場充滿他們對生命的激情,他們準備好開始嘶喊,手舞足蹈的菜販只是在做暖身運動而已。
你要認識一個民族,就得走進他們的市場,你會看到像《死亡與國王的侍從》(索因卡)書裡的那位走唱說書人。
2004/12/16
是誰讓這條巷子變成市集,不管附近經過多少次的改建,有了大葉高島屋、超級市場、公有市場、無數多的便利商,這樣的市集依舊活絡,就是像一條河,人們沿著它慢慢地建起他們的城市。
生者、死者與未誕生者以的不同樣貌通過市集,經由這樣的過渡(transtition),展示一種族群意識上的連貫。
這是索因卡想要闡述的概念。
2004/12/17
望著前方的路口,尋找讓眼神駐足的物體,遍尋不著。
被迫失焦的眼神必定茫然無神。
別無選擇的你通常會閉上眼睛,讓世界歸給耳朵來管,你總覺得眼睛是上帝用來迷惑眾生的。
波赫士在他生命最後的三十多年處於失明狀態,因此他的創作可以超乎現實,在寂寞與孤獨中流露出狂野而迷人的力量,他開創了魔幻寫實的新領域。
2004/12/18
儘管一個人追求的只是一種生活,可是在別人的眼裏,他過的卻是很多種不同的生活,這正是人們無法避免自己受到傷害的原因。 摘自巴瑞科的《不流血》P.80
每個人都像一片獨特的拼圖,〝生活〞是一個玩拼圖的小孩,我們被拼在一起,擠擠壓壓都受了傷,孩子並沒有拼出什麼像樣的圖。
然後,我們必需自己解釋這張圖的意義。
2004/12/19
我有一本筆記,裏面抄寫了好幾百條的佳句,是多年來在工作中從經營管理的書中摘錄下來的。只記得當時非常認真的抄下來,感動過也力行過。現在一翻再翻卻抓不到一點當時的感覺。
〝偉大的願景一但出現,大家就會捨棄瑣碎的事〞像這樣教條式的句子已經不再感動我。不是這句話說錯了什麼,而是說得太明確、太不自然、太獨斷…
2004/12/20
氣溫驟降北風凜冽,小巷弄冷冷清清,它有一種風韻,是戰敗者或是失意人的那種美。
老太婆拖著買菜車,迎面而來。強風就快吹翻她的傘,她用身體吃力地頂著傘面,只露出一雙過度負荷的O型腿。頂著強風細雨的傘面,發出啪啦啪的聲音,像她的O型腿一樣,只能以彎曲變型來對抗強風。
我彷彿也聽到O型腿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2004/12/21
倆個人望著同一路口,一個在寫,一個在畫。
年青人點了一杯拿鐵,在A4紙上速描,我偷瞄到紙上的大樓、招牌、公車、摩托車…
我總不能寫我看了大樓、招牌….住人的就叫大樓,不同的公司就叫招牌,城市就只剩下這幾個字彙可以形容嗎?城市殘存下來的辭彙逐漸沒有辦法與現實相呼應,眼前的五花八門在文字裏卻是乏善可陳。
2004/12/22
半夜我從夢中醒來,鑾正看著我閃跳的眼簾。
你在做惡夢?我夢見我在做一個鬼壓身的夢,剛從夢中之夢掙脫出來。鑾輕輕地摸摸我的頭,然後告訴我,她想起來那一張房屋貸款的清償證明可能放在黑色的手提箱裏。
藏在眼簾底下的夢又把我拉進模糊的世界裡,鑾的腦子裡還是飄著清償證明。
早上我們就在手提箱裏找到清償證明。
2004/12/23
我在修補一批年代已久的兒童圖畫書,這是國外圖書館淘汰出來的。
這一批書有兩百多本,年份在1928~1980之間,你會聞到一股奇特的味道,還記得好久好久以前的沽嶺街嗎?對,就是這樣的味道,你看過Dr. Seuss的圖畫書嗎?對,圖畫的風味就像這樣子,有顏色但是不多,淡淡的。紙質已經黃了,但摸起來很舒服,粗糙結實。
2004/12/24
半夜又夢見那間浴室,從小跟著受日本教育的爸媽把浴室叫做〝HURO間〞,就在屋後天井的最角落,記得牆上佈滿青苔,還有斑駁的石灰。
但是在我的記憶裏,只在那裏洗過一次澡,那天是溫暖的午後,不是夏天可能是秋天,這一幕在腦海回想過好幾次,隱約感覺到當時可能剛開始學著自己洗澡,有一種興奮,男孩對自己身體的性興奮。
2004/12/25
深夜清明的意識被綁架,夢境、幻想、回憶種種雜陳的畫面與思緒在眼簾底下揉合成扭曲的變形體,感覺得到夢醒間的徘徊,徘徊在回憶的模擬邊界上。一種奇怪的感覺,對挖掘記憶的好奇,對夢境瞬間消失的困惑,對逐漸清明的神智強烈地排擠。
鑾輕輕地推醒我,你打鼾打得太嚴重。我根本就是醒著怎麼會打鼾,翻個身背靠著鑾....
2004/12/26
混在人群中獨自走著,這裏一次又一次的變得熱鬧一點、精緻一點…,一切可稱得上商圈的要素它都有了。
Mister Donut前排隊的人潮依舊,穿著時髦的女孩對著手機興奮地喊,〝小琪,我在天母排隊買甜甜圈....〞,好像在炫耀什麼似的。
人們對自己生命的無知,終究會使生活變得更為複雜與精緻,但是本質上並沒有提昇。
2004/12/27
一年接近尾聲,回顧這兩年的日記,你覺得有一點感傷,因為沒有進步嗎?是的。
感傷的字義裡沒有自責與挫敗感覺,只是本質上的缺陷,而且時間又不站在你這邊。接著你會有點失落與徬徨,想就到此為止不寫了。
在電腦前勉強敲了幾個字,又激起一股繼續前進的頑強意志,這不是一種接受自我挑戰的心態,而是一種心靈掏洗過程。
2004/12/28
約翰‧布侃曾經(1922)說過:
世上有各種互相牴觸的力量、雜亂無章的智識在翻騰。你有沒有想過中國的例子?中國有數以百萬計的好頭腦,遭到空洞花俏的玩意弄得創意殆盡,他們沒有方向,也沒有驅動的力量,因此所有努力加起來全是一場空,全世界都因此恥笑他們。摘自薩依德《東方主義》
看完這一段除了感慨,你能說什麼。
2004/12/29
躲在騎樓的牆角,像蹲在洞口的小動物,有個小小的容身之地就滿足了。
老榕的鬚、椰子樹的巨葉在擺盪,地上的紙屑、枯葉在追跑,你看到風的軌跡。
有點被流放邊疆的感覺,你喜歡站在邊緣地帶。在這種地方你才能夠讓自己看起來不問俗事,甚至是不負責或輕率,這是一種解放。
在這裡咖啡冷得特別的快,你得忍受這樣的苦澀。
2004/12/30
送走公視的記者,才回想起剛剛在回答記者問題時,突然變成一個人文教育的護持者,想提醒文化推動的官僚系統,文化推動與建立要從下一代開始,我們其實不需要過多的精緻華麗或抽象的裝置藝術,我們只想保有一座孩子摸得到、看得到、聽得到的故書圖書館。
只記得攝影機對著我的時候,我正在忘我的狀態,想把該說的說出來。
2004/12/31
好冷的天氣,美麗的結尾。
你能用一句話來說說這一年怎麼過的嗎?
五萬多字的日記,怎麼濃縮成一行字,我辦不到。我會跟大部份的人一樣說:過得還好。
〝還好〞的意思,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如果,你問我這一生過得怎麼樣?我也只會這樣回答。
我曾經認真想過:
有記憶以來,我就是這樣的人,從來沒有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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