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困域

心事不斷糾結堆積，反覆衝撞著自己。如柵欄中發狂的獸，重重踏踱層層石磚，一步一怒嚎。空有一身馮河蠻力，卻跺不碎一籌莫展的無奈。

生為一具血肉之軀，我們有太多限制：我們受限於形體、受限於性別、受限於社會、受限於環境、受限於生長的過程中加諸於我們的一切……；受限於一切外在加諸我們的規範與禁令，也受限於自己加諸自己的種種原則與包袱。我們無法隨心所欲地決定自己的身形，我們不得不體認性別帶給我們的種種長處與侷限；我們或許還要花費許多時日來鍛鍊自己的IQ與EQ，方能揚眉吐氣俯仰無愧而仍左右逢源。

於是，我們期待自己才華洋溢、靈活帥氣，期待自己傾國傾城又蕙質蘭心；我們期待小鳥依人溫柔嫻熟的妻子、英俊挺拔仰望終身的丈夫，才能夠符合社會期待避免輿論壓力；我們期待聰明乖巧的異性戀孩子，得以在我們為全家人打拚時，不增添我們的負擔與麻煩。我們受限於所受限的，又根據這些條件規畫進一步的藍圖，最後期待一切皆能精準無誤地符合我們的構想。

然而，此等構想，實際上並非出於我們之手；而是無數的前人，透過一代一代的傳承，漸次構築成的巨大工程。我們不是其中的螺絲釘，卻是努力辛勤而忠貞不貳的執行者，為他們建構我們自己的舒適牢籠。

因為順流，所以我們舒適；因為舒適，所以我們順流。於瀑流之中，我們辨不清伊人，是在秋水的此方或彼方，是在川流的上游或下游。但溯游總是艱辛的，你聰明地想著，即便是伊人，也不能違抗川水下流的天性。於是你決定與眾人一道順流而下，伴以無數沙石漂木。你甚至畏懼企圖逆流的人，畏懼他們揭穿順流的真相，畏懼逆流的結果將遠勝於順流。於是你夥同眾人，利用那些沙那些石那些土木，築起一道一道的壩欄閘口，阻卻逆勢而行的傻子們。流言滔滔，沸沸湯湯，誰能抵擋得過排山倒海的兇猛水勢呢？錢塘大潮每一翻滾，都必將捲去許多不識時務的呆子吧？

如是，你便得為俊傑嗎？

伴隨著諸多沙石土木，你發現自己雖在順流中，卻連微微側身都不能夠。川流中彷彿有規畫好的既定軌道，而你只能與眾人摩肩擦踵前仆後繼不住前進。不、不能逸軌、不能停留也不能回頭，貼身的人們說著，你不是要和我們一起成為俊傑嗎？流言滾滾，淹沒了你也淹沒了眾人。

而，沒有人知道，川流盡頭究竟何等光景。順水推舟的你，於是開始疑懼不安。曾經你以為是自己選擇了順流，以為憧憬的伊人在秋水下游。你曾以為自己掌握了一切；然而，你掌握在手的，究竟是什麼呢？

不，什麼都沒有。掌紋是父精母血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記，而你的身軀在滔滔江湖中，不由自己。

或許，在你掌握中，甚至沒有要或不要的選項。你起先為一切因緣際會、人情是非愁煩；後來發現，這社會已為你設定好應行的軌道、僅有的a、b、c、d等選項。而你，並不能選擇要不要選擇。終於你發現自己是一尾鬥魚，你能與一切奮力爭鬥，除了，那供你曳尾悠游的玻璃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