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12 23:34:33北極駱駝

明天的月台,你還在不在~長壽伯【1】

 

陳年老樹向來珍貴,有的甚至被奉為神明,但廟口大庭旁,這顆數人合抱的百年芒果樹,並沒有被冠上樹王公之名終日煙香薰陶,而是順著樹型築起膝高圍欄,為防鄉親跌倒撞傷,還在木欄頂端裝上軟墊,供予鄉親歇坐乘涼。

 

樹型寬長略似金元寶,因此,在凹陷之處,廟方特地釘製一塊大木板,形成寬闊平台,多年來,這個寬闊平台,一直是老人家喝茶下棋,以及玩玩四色牌的好地方,不過,每逢傍晚,這裡就成了長壽伯的地盤。

 

長壽伯又在廟口講古了,數年前,長壽伯來到這個地方,風趣和善的個性,很快的跟大家打成一片,尤其他通曉古今軼事,時而出口成章,儼然博學大師的風範,有時卻又滿口粗鄙髒話,像個市井無賴,每每開口說故事,總是生動無比活像個職業說書人,因此,無論老少,都喜歡聽他說故事,所以對於長壽伯在芒果樹下的『佔據』,倒也沒有人介意,不過,長壽伯的故事,除了古代經典文學與歷代朝野秘辛,倒是很少提及自己的過去,即使有人問了,也都是輕輕帶過。

 

其實長壽伯名字中並沒有長壽二字,要說到年紀,地方上比他高壽的人也不在少數,只因他煙不離手,無論何時,他的手上及耳上,總是出現黃色長壽,但是長壽伯煙癮並不大,也許是習慣了手上拿煙的感覺,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長壽伯,而長壽伯真實的名字,也逐漸被人淡忘。

 

就年紀而言,長壽伯日語流利自是理所當然,但是除了日語以及台語,沒人聽他說過國語,也就是所謂的北京話;是不會講,還是不願講,大家寧願相信是後者,尤其是經過早上的事件,更加的篤定。

 

重陽節這天,早上十點多,廟口已經人來人往攜攜嚷嚷,除了菜市場外,整個村子就屬這裡最熱鬧,此時村長許金泉,正抱著一個大箱子出現在廟口大庭,原因無他,因為村長的出現,是為了針對村裡年滿六十五歲的老人,發送敬老禮物,雖然只是一盒六塊裝的香皂,卻是禮輕情意重,而且村長親自發送不假手他人,敬老之心不言而喻,更是給足了老人家面子。

 

「人底講家有一老好比一寶,長壽伯正港是咱村內的珍寶,不但講故事乎囝子聽,嘛教囝子做人的道理,乎阮做侍大的真放心,這陣囝子哪是一工沒聽你講古,哪親像一工沒吃飯,歸身驅攏無元氣。」

 

此番恭維,即使性情中人的長壽伯,聽了也不自覺靦腆。害羞的笑著說:「唉呦,無影啦,是大家不甘嫌啦!」

 

閒聊中,許金泉突然哪壺不開提哪壺,話鋒一轉收起笑臉說:「不而過嘛,政府最近底推行國語運動,若有機會是不是國語嘛加減講一寡,乎囝子按細漢開始,將國語的基礎打好。」

 

「免!」

 

長壽伯大喝一聲,臉色一沉,緊皺的怒眉彷彿要把眼珠子擠出火來:「彼種畜牲話,沒資格乎恁爸講出嘴。」

 

萬萬沒有想到,長壽伯會有如此的情緒轉變,不曾見他勃然大怒的樣子,許金泉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能無奈的出言緩頰說著:「長壽伯不通誤會,我只是希望咱村內的囝子將來會精樣,佮別人有比評,沒歹意啦!」

 

「嘿啦,村長沒歹意啦,疼惜咱村內的囝子,當然希望囝子將來出頭天。」

 

看到長壽伯突然的抓狂舉動,旁人也趕緊跳進火圈,紛紛為許金泉解圍,但長壽伯似乎不領情,別過頭去不願直視眾人,手掌一甩,香皂盒被丟的老遠,盒蓋夾帶兩塊香皂在空中飛脫,盒子則在地上翻滾幾圈之後,剩下的四塊香皂也全數散落地面。

 

無預警的舉動,令現場眾人一陣啞然,鄉親們未曾見過長壽伯動怒,個個相覷對望,就是沒人敢上前圓場,待寂靜片刻後,長壽伯終於開口,語氣仍是怒火未消。

 

「阿泉,我佮你講,茶箍我厝裡真濟,恁爸沒稀罕這種垃圾,攏佮我款款轉去!」

 

許金泉不知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話,卻也不敢再多說什麼,深怕多說多錯,一不小心又誤觸地雷,只好撿回香皂,默默的離開。

 

鄉下地方沒什麼秘密,事情很快就被傳開,一整天下來,長壽伯怒氣未消,獨自坐在樹下生悶氣,也沒人敢靠過來跟他說說話,陪伴他的,只有這顆老樹,與樹上偶爾跌落的蟲子,直到孩子們放學之後。

 

時近傍晚,孩子們前往廟口的路上,已經被不少大人耳提面命,大家心想長壽伯氣歸氣,總不會遷怒到孩子身上,至於村長許金泉,只能算他倒楣吧!果然,孩子們一圍過來,長壽伯立即露出笑臉,早上的事情,彷彿不曾發生過。

 

「長壽伯,聽講透早村長惹你生氣,是按怎囉?」

 

率先開口的是余展德,圓滾滾的身材,憨厚的笑臉,是眾多孩子之中,長壽伯最疼愛的一位。

 

長壽伯一把拉過余展德,坐在自己的腿上,隨手摘下耳上的煙,手指彈了幾下往嘴裡塞,卻沒有點燃。

 

長壽伯幽幽的說著:「阿德,透早的代誌,對阿泉真歹勢,你嘛知影,人若風火頭著,相罵無揀嘴、相打無揀位,阿泉的好意我瞭解,只是乎我想著世駿怹老爸,心肝頭著酸起來。」

 

王世駿是長壽伯的孫子,也是唯一的親人,當年長壽伯帶著世駿來到這裡,祖孫倆相依為命,每逢村人問起孩子的父母,總是不願多談,只知早已過逝,至於其他,都在長壽伯輕描淡寫的言語中帶過。

 

人群中的王世駿,一想起從小無爹無娘,自有記憶以來,便與長壽伯相依為命,每次問起爸媽,總是板著臉不說,這次長壽伯願意主動提起,大好的機會怎能放過,瘦小的身子,勉力從孩子群中擠到前頭,握住長壽伯雙手,哀求似的發問。

 

「是啊,阿公,每一擺問你阿爸阿母的代誌,你攏搖頭毋講話,兩個是不是真正死啊?」

 

長壽伯充滿皺紋的手,被一雙嬌小肉掌包覆著,看見孫子如此天真爛漫,即使再大的火氣,也提不上半分,但想起塵封過往,年入遲暮卻只有孫子陪伴身旁,又不免感到晚景悽涼。

 

長壽伯輕聲一嘆說:「唉,世駿,你佮恁老爸世豐,好親像一個模子印出來欸,看到你好親像看到伊。」長壽伯伸手撫摸孫子的臉龐,稚氣中帶著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又回到數十年前,背著兒子在甘蔗園玩耍的情景,憶起過往,眼眶微微泛紅。

 

「阿公……。」

 

沒有正面回答問題,王世駿不死心,握緊的手重重搖晃,一聲阿公,拉著長長尾音,似乎在催促著長壽伯宣佈答案。

 

不死心的追問,讓長壽伯暗暗自問:世豐是我的後生,嘛是世駿的老爸,沒理由來隱瞞,我若不講,世駿早慢嘛是會知,好吧。一念至此,長壽伯點起香煙,怕燻著了孩子,特地抱下余展德,屁股向旁挪移,看著煙霧冉冉,像是為這段陳年往事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