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1 23:26:18Richard

雨水打濕旅人的鏡頭


 
說好的要從佳樂水開始走,沿海岸線穿越過整片荒涼的古道,在廢棄的國小裡以疲憊的意識欣賞夢中的夜景,最後返回印象深處歪斜的文明。不過,後來下雨了。當我們搭乘客運南行之際,層層堆疊的雲朵便預言似的將我掌中村上春樹的遊記《雨天炎天》所書寫的陽光和雨水,宛如孩子舔拭融逝的冰棒般一點一滴地帶走,之後我才瞭解到他在書中其實已對我揭示:「旅行本身就是無法預料之後會發生什麼的,也因此我們才需要旅行。」讓我們試著跳脫出日常的一些什麼,成為另一個故事的主角,即使是跳進一場無聲接近的風雨,唯有體驗過無數的風痕和雨淋如何在身上留下記憶,才能明白內心深處所假想的晴朗究竟是什麼模樣。

於是,深沉的夜幕裡,大雨就那樣不可思議地落下來了。黃昏時明明還在佳樂水的海岸邊抵抗著活潑的海風,並搭上好心司機的便車穿越過乾爽的鄉野小路,在出海口後方的吊橋搖晃地拍攝了看似無限遙遠的夕陽光輝,吃過炭烤路邊攤滿是骨架的鴿肉。然而,我們才剛在停車場一隅搭好帳篷,那一瞬間,濕潤的感覺就從整座星月皆隱的夜空中降下,逼使我們躲進打烊店家的屋簷,隨即更不幸的連屋簷各處也滲漏出無孔不入的雨水,我們不斷閃身彷彿無處可逃,只能透過路燈的光看見雨絲綿密地佔據了我們的視野,原以為很快就會止息的雨幕,意外地成為了我們這次旅行陰沉而溼意的基調。


趁著雨勢稍弱,學長與我決定將停車場的帳篷移至附近的涼亭中,見方的涼亭恰巧容得下我們六人大小的帳篷。當晚我們仍舊像探險家似的攤開地圖,操作起有如掌上型電玩的GPS,為明天可能的晴朗做沙盤推演,想像海岸的礁石如何在腳步下展開,想像步行過程可能的迷失、擱淺的鯨魚屍身、遙遠的陽光與午寐將如何發生。同時也想像著另一位旅伴的冒雨前來,以及雨的離去。遲來的旅伴正從更遠的南方步行前來,獨自一人穿踏過夜和雨的形狀,向我們這一點接近,彷彿堅定的孤鳥一面承受著風雨,一面在黑夜中五感漸漸削弱般的前來。

當晚的狂風暴雨,讓我們終於瞭解到自己所身陷的困境並不尋常,倒臥於帳篷中我們輾轉反側,在無風無雨中沉睡,又在強風驟雨中驚醒,彷彿陷落在幼稚孩子任性的脾氣裡,雨聲打在帳篷上宛如無窮的花落葉落,將我們夢境的某個場景也一起凋零透了。而在午夜時分,帳篷外出現了恍惚的人影,身旁的學長將我叫醒,說是遲來的旅伴終於到了。但我只能迷離地睜開雙眼,對著眼前被夜黑和風雨侵蝕得無從辨識的身影打聲招呼,幾乎是像夢境一樣的,我夢見趕來帶領我們離開此處的人,最後也放棄了我們,慢慢遠去在深濃的夜雨之中。

凌晨時分,世界彷彿也將要瓦解似的,帳篷滲進了大量的雨水,在我的淺眠中額頭突然間浸入某種有如恐怖怪談般的寒意,落山風再次無情地吹過帳篷,外帳無力抵抗地拍打著溼意逐漸滿佈的內帳。一旦清醒,腳底似乎也感覺到水彷彿帶有生命般地漫延過來,於是我們就這麼被包圍了。如此渺小,躲在涼亭裡的帳篷中,雨仍舊宿命地穿透過來;那麼多的無常,從夜空的深處不斷地墜落在我們身邊,破碎在我們身上。


雨遂如此一直一直下下去,偶爾雨勢稍稍轉小像暫時收訊不良的廣播,不久又回來召開滂沱的演唱會。我們於黑暗的凌晨清醒整裝,為了等待雨停而再度入睡,等待著角落帳篷積水宛如沉默般擴大,再醒來時天空已然泛白,我邊吃著早餐的巧克力麵包與點心的OREO夾心餅乾,一邊盯著來自山那頭飄流的雨雲,幻想著一個雲開見日的鏡頭。

但那終究並沒有實現。我們一行人收起了帳篷,決定放棄今天預定的沿海岸線行程,計畫重新回到柏油路,步行到下一個過夜地點,觀察明日的天氣再安排行程。此時雨勢宛如惡魔似的倏地轉小引誘著我們上路,學長騎著機車帶著補給先行出發;我跟另一位學長,以及昨夜驚鴻一瞥的旅伴也一起踏進這場不在預設的雨中,不安的三位旅人行走著,路邊樹群整夜被雨打落的枝葉鋪亂在道路上,行走著,緩緩遠離昨夜庇護我們的涼亭。

此刻已經無依無靠了,我不曉得前方的路會有多長,也不曉得到底是誰又將空氣中的雨聲溫柔地轉到最大,雨落在我們的倒影上,倒影承受著我們與天空潮溼的重量,繼續往前邁步。



2010.7.25
 

上一篇:The Promised Land【6】

下一篇:恆‧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