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07 18:23:13愛德華

呂國維/阿嬤的失智症,治好了我的憂鬱症

呂國維/阿嬤的失智症,治好了我的憂鬱症

獨立評論在天下 07 Mar, 2021 
圖為作者的阿嬤。 圖/作者提供圖為作者的阿嬤。 圖/作者提供

照片裡是我的阿嬤,今年已經要86歲了。她在三年前(2018)罹患了阿茲海默症,也就是俗稱的失智症。這給了我們家不小的衝擊,至少在跟阿嬤的互動上是如此。

在阿嬤失智症約一年過後,我因為個人因素陷入了憂鬱症。那時期的我雖然狀態不好,但仍然得要每週回家照顧阿嬤,然而也在這一兩年的照顧中,我發現了失智症的另一種解讀,讓我能夠更好的跟阿嬤相處,同時也治好了我的憂鬱症。

無論我們是誰,都會想要與人連結

《社交天性》Social: Why Our Brains Are Wired to Connect)這本書中,作者Matthew D. Lieberman提出了一個觀點:社交是人類行為的起點。作者解釋,人類的大腦在孩童時期就預備讓我們成為社交動物,我們不僅熱愛,也需要人群的連結。英國記者約翰海利(Johann Hari)在他的演講〈This could be why you're depressed or anxious〉以及著作《照亮憂鬱黑洞的一束光》Lost Connection)中數度向大眾呼籲「失去連結」對於我們身心靈的傷害,《社交天性》也提及,失去連結所導致的「心理痛苦」,遠比「生理痛苦」影響來得大。

正是這樣的觀點,讓我重新看待失智症。不過我們還是得先看看醫學上的解讀,維基百科對於阿茲海默症的描述是:

阿茲海默症是一種發病進程緩慢、隨著時間不斷惡化的神經退化性疾病,此病症佔了失智症中六到七成的成因。最常見的早期症狀為喪失短期記憶(難以記住最近發生的事),當疾病逐漸進展,症狀可能逐漸出現,包括語言障礙、定向障礙(包括容易迷路)、情緒不穩、喪失動機、無法自理和許多行為問題。當情況惡化時,患者往往會因此和家庭或社會脫節,並逐漸喪失身體機能,最終導致死亡。

阿嬤的神經內科醫師也是這麼跟我說的。但我的想法不太一樣。我認為,失智症跟憂鬱症兩者皆和「與人群脫節」有關。

失去連結所導致的「心理痛苦」,遠比「生理痛苦」影響來得大。示意圖。 圖/法新社失去連結所導致的「心理痛苦」,遠比「生理痛苦」影響來得大。示意圖。 圖/法新社

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能怎麼看待失智症患者?

對很多人來說,失智症患者忘東忘西、重複提問、無法自理生活這些行為,解讀為病症;然而對我來說,這些並不是病症,而是他們想要尋求社交的渴望。失智症患者在患病前期,家裡的成員肯定很不適應這樣的互動模式,各種煩躁怒罵都是很常會出現的;不過我想請你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今天你的需求不斷被忽視,你提出的請求也只能換來怒氣,心裡肯定會非常難過吧!

我爸媽並沒有把阿嬤當成病人看待,所以日常的聊天、吃飯、洗澡、洗衣服,都能變成爭吵的導火線;然而我總是覺得,阿嬤的內心一定很痛苦,她心裡最純粹的需求,在失智症這片濾鏡下,成了我們眼中不斷的重複提問,以及生活上的照顧依賴。但這片濾鏡,似乎已經注定停留在阿嬤身上,無法移開。醫師在阿嬤藥單上的處方,也成了對她命運的審判。

如果說失智症的種種表現,可說是失去連結的現象,那麼憂鬱症在這一塊便與失智症有所重疊,甚至在心理層面上可能互補。在《照亮憂鬱黑洞的一束光》中,收錄了作者約翰海利走訪全球訪問憂鬱症患者的內容,大致上能夠發現憂鬱症患者的共通表現:消極、內向、對生活沒有熱情、對過往的興趣提不起勁、刻意躲避人群或社交。我自己憂鬱症初期,也碰過許多朋友、教授、雇主會跟我說要多多接觸人群,這樣我才能盡快「康復」;然而接觸人群對我來說,卻是無比的艱難。

反觀失智症,我阿嬤的行為表現恰恰與我相反。她一直努力的繼續接觸人群(雖然有時會記錯人),只不過她與其他人的互動方式,變成簡單、重複、單調的一問一答:

「今天星期幾?」
「現在幾點了?」
「你在哪裡念大學?」
「你吃飽了嗎?」
「什麼時候報氣象?」
「什麼時候要吃晚餐?」

這些是我在家陪阿嬤的時候,她會問我的問題。基本上前三個問題,一天內可以重複不下十次。這些無關緊要的提問似乎再度驗證失智症就是「老番顛」(台語,指「無理取鬧的老人家」)的象徵,但不知為何,透過這樣的互動,我彷彿聽到了阿嬤內在的真實心聲:

我很在乎你,而我也想要你陪我;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所以我只好問你這些單調的問題,嘗試跟你開啟對話。

如果失智症的種種表現是失去連結的現象,那麼憂鬱症在這一塊或許與失智症在心理層面上互補。示意圖。 圖/路透社如果失智症的種種表現是失去連結的現象,那麼憂鬱症在這一塊或許與失智症在心理層面上互補。示意圖。 圖/路透社

我們的互相陪伴,反而彌補了彼此的缺憾

正是因為我改變了固有對於失智症的觀念,所以改善了我與阿嬤的互動模式。當我在家時,阿嬤總是會問我吃飽沒;而當我回學校時,阿嬤也會一直問我什麼時候才回家。照顧她的同時,我滿足了她想要與我連結的需求;同時,阿嬤不停的殷勤問候,也滿足了憂鬱黑洞中我遺失已久的連結感。

如果我們讓生物因素、醫學解讀成為唯一的解答,這等於我們隱諱地在告訴失智症、憂鬱症的人「你的痛苦根本不算什麼,不過就是腦中迴路出了點問題,就像電腦程式有時也會出錯一樣」,從而無法看到其他可能的解答,就像我一開始看待阿嬤,也是受到這樣的觀念所牽制。然而,當我真的回歸到心理需求層面來看待失智症,我才開始發現也許有其他互動、回應的可能。在這樣平日的一問一答中,我與阿嬤補足了彼此所缺失的連結;然而,這樣平凡純粹的互動,不正是我們每個人都嚮往的嗎?

約翰海利在他的演講中,用了一句很溫暖的話,激勵了當時在憂鬱症中掙扎的我。我想要把這句話稍微修改一下,送給所有失智症患者,包括我阿嬤:

如果你罹患失智症,你並沒有發瘋,也不是個虛弱的人;你只不過是心理上有些最純粹的需求未被滿足而已。

(※ 作者:呂國維,淡江大學資訊傳播學系學生。本文授權轉載自「獨立評論@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