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
【自由副刊.第十六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作品輯10之9】 江洽榮/笑
2020/11/15 05:30
圖◎徐至宏
◎江洽榮 圖◎徐至宏
父親九十歲後仍堅持獨居,唯一允許我略盡孝道的僅每日的餐食。我通常下班後送去,順道陪他聊天一小時。他的視力仍舊少壯,看電視字幕輕鬆如意,尤好把自覺好玩好看的節目錄下來,在那六十分鐘裡與我分享。
我們好像看什麼都入戲,連「動物星球」都令咱父子倆一起老淚縱橫,卻還遮遮掩掩,生怕對方瞧見。
他也偏愛日本影集,經常邊看邊向我解釋,一開始以為他把我當成不諳日本民情的孩子,但字幕上不是寫得一清二楚?為何他要一再重述?
數月後我恍然大悟,他不是把我當孩子,而是把我當過世的母親。
家母不識字也不懂國語,六十多年來,父親就是她的翻譯,她的說書人。她雖然經常吐槽父親,但家父自年輕就耳背,完全不以為忤,母親遂成為他最忠實的聽眾。年過七十後,他耳疾日重,無字幕的台語節目,換成母親趴在他耳旁把劇情一句句吼進處變不驚的耳道。每日晚膳後的電視時光,他是母親的眼睛,母親是他的耳朵,他們是彼此的說書人,一輩子的聽眾。
電視畫面一幕幕光影閃動,回憶一幕幕栩栩如生,帶父親回到過去。我是他的第二個聽眾,還是被當成另一個母親?
只是近來……父親錄製的內容經常重複,許多節目看過第二遍、第三遍,甚至上禮拜剛看過,他卻渾然不覺,依然在相同的點切入說明,相同的點放聲大笑。而我能做的就是笑得比他更大聲,笑得讓他聽見,甚至讓他看見。
笑得讓他以為我也是第一次看。
父親住七樓,客廳窗外一大片天空,我們常從薄暮將至一路笑到滿天星斗花枝亂顫。
他開始在大門貼種種提醒自己的字條:「鑰匙」、「手機」、「錢」、「關冷氣」、「關火」、「關火」、「關火」……「火」字用特大的字體貼了三次,腥紅色,怵目驚心。
他更老了,經常試了三、四次才能從沙發上站起來。別過頭,我假裝看不見。
他已幾近全聾,即使附耳大吼,他也只是無助地搖頭,像犯了錯拚命否認的孩子。他仍健步如常,卻不願走向人群,無法承受全世界都在吼他的難堪。歲月二十四分之二十三是無聲的,甚至無人,每日僅一小時,他聽得見。但言語不再重要,只要有笑。
有次在電梯裡,對門的住戶問我:「你爸爸好安靜,家裡幾乎聽不到什麼聲音,但是會突然一陣笑聲,好大聲好大聲,嚇人一跳!」
我只能報以無聲的微笑,因為所有的笑聲都要留給父親。
我的聲帶歷經這兩年的濫用竟然啞了,笑到啞了。喉科醫師說:這是他所聽過最幸福的病因。
耳聾的父親,文盲的母親,喑啞的兒子,絕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