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石（三）貪戀

人生有些事，有開始卻不一定有結局。第二天一早，他用宿醉的雙眼望著我，”昨夜，那樣不好，還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嗎?”，他還是一派純樸自然。

是昨夜我的主動嚇壞了他吧，是我會錯意了吧？與其沒了愛情，該不要連朋友都當不成了，至少要保有去福隆探望他的權利啊!我竟貪戀他到如此委屈的地步，因為我是真的真的害怕別離，只要能多看他一眼，什麼我都願意。

”不記得!因為我們都喝醉了!”，我顯然還是狡詐多詭。

此刻沒有酒精麻痺我的神經，我卻先麻痺了自己，貪婪，渴望，而且傷痕累累的心。只有愛過的人才知道，在你愛的人面前，否認愛過，那是一件多麼傷心的事。

我愛他，他不必然愛我！


一個月的日子有多長，對等待返鄉的人，也許是漫漫長日，但每少一天都是喜悅。對害怕別離的人，卻是時光飛逝，每少一天都是煎熬!

等待退伍的人，享有很多特權，沒有值勤，沒有工事，可以天天游手好閒，偶而望著海面發呆，偶而用著眼睛餘光看我，就像我用餘光偷看他一樣。卻都不知對方在想什麼？

我和他始終刻意保持著距離，就像白天與黑夜的追逐遊戲，我們看到的都只剩彼此的背影。，我終於扎扎實實，清清楚楚體驗了甚麼叫做行屍走肉，我的人生荒誕不經至此，我再不擔心所謂的未來，就只怕下一刻，我都要過不下去了。

度日如年的日子，終於在他退伍航班確定的那刻，有了歇息。我卻不敢肯定，自己終將要獲得解脫，還是就此萬劫不復。

“我，後天的船！”

“我知道啊！祝你一路順風！”

“就這樣，還有呢？”顯然他還在等待些甚麼。

“嗯！飛黃騰達！功成名就！步步高升………………..”還有，我心底早已哭喊了千百萬次，卻終究說不出口！『不要忘了我！』。

他像洩了氣的氣球，”晚上聚聚，我等你！”

晚上的約定，只有三個人，我，他，還有另一個亦將退伍的，我和他共同的朋友，就在屋頂的平台。熟悉的馬祖大麴的香味，月光輕輕拂照的海面，停著今日凌晨方到的船艦，那雖是切割我心裡的一把刀，我卻寧願相信，一刀兩斷，這艘船，可以阻隔我的悲傷，還有斷了我對他的思念。

這夜的大麴似乎更為濃烈，我們三個 人，各有不同的悲傷，原來悲傷分了許多種，卻都藉著酒意，勇敢的說了出來，因為明早大家都可以推託酒醉和遺忘，那是沒有一點點責任的。這晚的悲傷，卻沒有我和他的感情，可以藉著酒醉，推託或遺忘，終於仍然沒有面對的勇氣，我們就在緩緩說著彼此的悲傷中靜靜睡去，就睡在屋頂陽台。馬祖的夜，很深很冷，三個人卻各自癱在一方，我無力挪動自己的身軀。酒精痲痺不了人的心智，卻癱瘓了我的四肢。突然間一床棉被，蓋在我身上，那是他身上，那夜我聞到熟悉的味道，我下意識的捉住了棉被，有雙溫柔的手，撫摸著我的眼瞼，順著鼻樑，滑過脖子滑過喉結，並且落下深深的，深深的吻。

此刻我多麼想，給他更熱切的回應，卻癱瘓如一條死魚。

月光啊，你給了我長久期待的答案，卻也等於宣判了我的死刑，明天過後，隔著台灣海峽的思念，我怕是要承受不住的！

月光，照在天涯的兩端，距離，斷不了我的思念，人不在身旁，卻始終在我心上。

清晨，我在陽光中醒來，他們兩個待退人員，早已收拾好個人衣物，分別回各自所屬營隊，道別去了。我們就此別離，連一聲再見都沒有。

這一整天，我常常望著海面的船發呆，我還要再等30個航次啊，如果等待一定會有結果，再久的等待，我都不怕。晚上，值完了勤務，我以為爬上屋頂，就能再看他一眼，卻只看到淺淺海灣，靜靜的船。我的思念，披著月光，吋吋挪移，刺痛了我的指尖，麻痺了我的心腸，佈滿了我的咽喉，我沒了思緒，沒了主張，卻只剩下滿滿滿滿的悲傷。

一個電話紀錄給了我新的快樂！’’明日xx長官輪調回台，請淡季於0300準時至港口！”我第一次，愛死了電話紀錄，電話紀錄，無非是管制休假，通知臨時勤務，它卻給了我一線希望。我再無心多作耽擱，整理好了自己，趁著月色，趕到了港口。去他的什麼官，平日雖然還算熟，但他輪調關我屁事。

此刻每一個穿便服，神似他的身影，才是我要找的目標。人潮推擠著，我卻不願放棄再見他一面的機會。我急了，瘋了，卻沒個焦距，直到管制哨聲響起，這果然是不被祝福的愛情，連奇蹟都沒有。是該死心了，發什麼傻勁？我模糊的雙眼，無神呆滯，卻又因為瞥見，有人攀著船沿，猛力揮手，而重見光明，就這樣也好，人有時候，是很容易滿足的，尤其是絕望的時候！這是我對他的貪戀！

兩個航次後，他從台灣來了信息，”退伍後，一定要到福隆來找我，我等你!”，一樣命令的語氣，這次沒有哀求，我卻感受到了，原來他對我也有著一樣的貪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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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石（終）重逢

我與他相約在台北車站，如期的碰了面，搭上往東部的火車，我們依著彼此站著，車過瑞芳，開始展現不同於西部幹線的風光，有時是平疇綠野，有時是深壑溪谷，還有幾個小小的站，孤單的月台，面對著火車，背後就是藍藍的太平洋，比馬祖北竿的台灣海峽，還令人神迷。

”你會喜歡吧？”

“我一直都喜歡啊！”

過了侯峒，沒多久就到了福隆。他家還是傳統的三合院，父母親都是很典型的莊稼人，話很少，也很靦腆，父親年紀很大，天一亮就下田工作，母親就是裡外整理，忙些瑣碎的事。對於我的來訪，他們都有著鄉下人的熱情特質。

他帶著我穿過小路，進入福隆海水浴場，經過他父親工作的菜園，那曲髏的身影，令我有些不捨。

“你還會回家種田嗎？父母親年紀那麼大了。”

“很難，現在種田維生不易，這一方田地，要不是父親堅持，或許早也被財團收購了。”

我沒有細問關於他的意向，只是替他惋惜著家裡的三合院，怕撐不了幾年了！，晚上我們就點著昏黃的燈光，就著矮凳和小桌子在三合院中間曬穀場吃，雖然都只是些家裏種的蔬果，卻很甘美，也許比新鮮黃魚還要甘美。父親只安靜的很快吃著飯。他母親不卻住的為了粗茶淡飯而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卻被她因為多年農事操勞，而略顯彎曲的手指而感到震撼。

“伯母，這樣做事會不會不方便”，我操著略顯蹩腳的閩南話問。

“不會啦！等阿盛娶妻生子，我就可以享清福了，再辛苦也沒多久了”她有點不好意思的縮回夾菜的手，眼中卻有著苦盡甘來，幸福的光芒。我的心中確有著更多複雜的情緒。

阿盛媽媽幫我們準備的是一間新房，為了他哥上個月新婚特別整理的一間新房。她告訴我說，阿盛一直都在外面唸書，直到專科畢業，幾乎沒帶過朋友回家，可能也是因為家裡簡陋，有點不好意思。現在的女孩子，一聽說家裡是種田的，誰要嫁啊？所以上個月他三哥結婚，我跟他爸就要他們辦完婚事，就搬出去外面，免得以後，孫子長大，又會有一樣的麻煩。

“阿盛難得有一個不嫌棄我們家窮的朋友來訪，我很高興咧，你看起來又不像是那種不三不四的人，是好人家子弟吧！多謝你對他的照顧！”

面對這樣一個慈母，我略顯不好意思，“其實我很笨，你種這些這麼好吃的菜，我以前都不知他是長在地下還是地面，鐮刀鋤頭都不會用，你們阿盛，什麼都很厲害，當兵時幫了我好多忙喔”！

她的眼睛瞬間閃過了以子為貴的光芒，”沒啦，大家互相照顧，只要下個月，阿盛結婚，我就真的了無心願了，你一定要來啊！湊熱鬧，這間上個月才裝修的新房，也是阿盛的新房！”，我心裡有著複雜的想法，我正是那不三不四的人，要斷送兩個老人家的希望嗎？

新房裡，衣廚上貼著諷刺的大喜字，我和阿盛同床共枕，一床棉被，誰也沒有逾越界線。對於馬祖的事，誰也沒有提起。

“阿盛，祝你下個月新婚快樂，我爸媽也催著我結婚呢！”

“嗯！”這是他僅有，略帶睡意的回答。


這麼多年來，我的情人石潔白一如當初，而福隆小鎮似乎也因為便當而聲名大噪。月光一樣照著天涯兩端，我和他各據一方，雖不在身旁，他卻始終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