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複了兩次「太麻里」，售票員終於確定了我的目的地，即使如此他仍禁不住異樣的眼光，仔細打量了我一番！車行快速，過了枋寮，我沈迷於海天一色，貪戀山涯水色，不到一個小時，太麻里已然在望。

下車旅客，只有五人，看來我是唯一一個外來人，車站廣場，除了兩部鵝黃的計程車外，再無人煙車跡。我顯然成為他們共同的目標，我想，總不好惹的鄉親吵架吧！何況我並不確知，我要到那裡去，索興跨開大步，避過紛擾！

步出依山而建的車站，周邊滿植木麻黃，站前大道緩坡而下，直達太平洋濱。舉目所及竟只有我一人，我迎著海風，披著散髮，不知該何去何從？。

服役時，第一眼，見到初報到的他，我知道在這樣一個大欺小的軍隊環境中，他這兩年，除非受到長官賞識，否則只好趨附強權，不然日子肯定難過。一如我的預期，他，瘦小懦弱，階級卑微，誰都可以對他詒氣指使，縱然我刻意給他磨練，並勉以鼓勵，還是難成男人的樣子。

那夜，冒著冷冽的東北季風，到他據點視察，恰是他當班站哨，隔著台灣海峽，眺望對岸漁火點點，寒風呼呼作響，我卻一時沈浸在被這冷冽寒風吹拂的感覺，前程往事一一湧現，望著彼岸發呆，直到他叫住了我，寒風中，他有些膽怯，有些發抖，「長官，不知現在幾點，也許我該去叫下班衛兵了？」我看了時間不過才過20分鐘，他還得在低溫下忍耐100分鐘呢！

在如此低溫的前哨，值勤確實是一件辛苦的事，被窩相形顯得溫暖，菜鳥被拖班是常有的事。我脫下了手錶遞給了他，「下哨後再還我！」

我從不曾刻意攀巖附勢，對於被派到這樣一個前線地帶，卻也不以為苦，反倒落的清閒！

他下哨了，紅著凍僵的雙頰，準時的拿著表來還我。
「今天沒被拖班？」
「我告訴接哨的人，你吩咐我下哨後要來報到，他當然不敢拖班！」
「長官！你知不知道圈內人？」
圈內人？我沒有過多聯想，也真的不明白這三個字的含意？，
不確切的想得到他的回答，隨口反問他，「什麼圈內人？」
他慌了手腳，有點手足無措，支嗚其詞，我是說某一特定族群，
比如美術界的人，我是學美工的。

”圈內人？？？我彷彿記得白先勇的「孽子」書中，曾經提及玻璃圈啊？!”

我著實厭惡軍中的早餐，不知怎地，總有一顆蛋，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總讓我進退兩難！還好總是有一些自告奮勇的嗜蛋族，適時的幫我解決了困難。這天，早餐時，我的餐盤上，竟好端端的躺了兩顆蛋，真是倒盡了胃口，我隨意吃了幾口，就離席了。不喜歡吃蛋是事實，但每日早餐，對我而言，虛偽的應對，才真的是令我難堪，且不能避免的難事。

我忙著處理自己的業務與雜事，未曾留意指揮官走了進來，「老弟！新來的小兵，好意多給了你一顆蛋，倒反令你反胃了？？你不喜歡吃蛋？！」，我連忙否認。在前線，除了固定的任務外，熟悉環境後，有時卻也生活清閒。指揮官與我年齡相近，對我的背景專長，似乎頗有興趣，總喜歡找我聊天，只是，對他晴雨不定的脾氣，實在懶得捉摸。

新來的小兵？莫非是他？！所有輪值的小兵，都知道，凡是我的餐點，所有滷蛋、水煮蛋，還有湯湯水水的滷汁，都可留作自己享用，他或許還不知到吧？對某些人而言，這些無疑是軍中伙食的美味大餐呢！

在單性環境中，同僚彼此勾肩搭背，摟摟抱抱，開開玩笑，只要不太過分，也是希鬆平常的事。關於指揮官，平常也開玩笑慣了，他對我倒是和顏悅色，照顧有加，只是我總不喜歡他偶而會遷怒別人的個性，尤其是可憐的小兵。


「老弟，有時我其實很羨慕你們讀書人，什麼事都有自己的見解，不被人盲目牽著鼻子走，舉止合宜得體。若不是環境所迫，我倒真希望能多讀幾年書，免得空有學位，卻還是一個老粗！」

「個人環境不同，各有不同際遇，真要比較，又如何能認定何謂優劣，只是同樣時間裡，有著不同的學習模式，有些經驗卻絕非書本所能得到的！所以，朋友是一種學習的捷徑，可以幫我體會各種不同人生，這就是所謂的知己！」

「是！知己！是紅顏知己嗎？我倒真希望有你這樣的知己！即使是兄弟也好！你如此蒼白，真該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服役，有些事，退伍後再作打算，別自尋煩惱了！」

自尋煩惱？我微笑以對，心想，人似乎總有不同煩惱，是誰在自尋煩惱？

無疑的，我是一個兩面不討喜的人。

對小兵而言，在工作上，我總是不講人情，不因他的柔弱，而另眼相待，在生活上，偏又十足囉唆，總不自主的希望他能有所轉變，我不願對他的性向多做猜測，但我知道，一個娘娘腔的男人，注定要備受歧視，即使同志都很難接受，更何況退伍後，他將面對的是多數的異性戀社會。我天真得以為經由各種磨練與同儕學習，可以多添幾分他的男人味，免除次等身份的尷尬。

對揮官而言，在工作上，我是一個不能貫徹命令的人，對於不合理的要求，總會替小兵們討價還價，頗令他頭痛。在生活上，我確實是了無生活情趣，不抽煙，不嗜酒，別提花天酒地，即使是交際應酬，我也索然無味。不確定從什麼時候開始，小兵成為指揮官的地下傳令，他開始肆無忌憚的出入各辦公室間，儼然似一朵交際花，到處招蜂引蝶，隨處可聞他誇張的笑聲，我開始覺得他似是無可救藥，我由憐憫，終至失望，於是唾棄。礙於指揮官對他的容忍，我也不便多說什麼，但卻
不由自主的，對一切都打了折扣。他們之間，或許另有無法公開的關係？！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或許該說是各取所需吧！他們半公開化的關係，其實也幫我解決了一些困擾，我再也不用擔心小兵生活適應上的種種困擾，偶而指揮官的一些玩笑，只要小兵撞見了，幾聲乾咳，就足以讓他迅速停手。而小兵善解人意，溫柔體貼，再加上他的好酒量，不只把指揮官照顧得服服貼貼，也能陪他交際應酬，也許這是冥冥之中刻意的安排吧！或許我該寄予無限祝福！

他們之間有太多我不能理解的事，有時小兵沒大沒小，有時又見指揮官大聲怒斥，看似水火不容，但偏又維持一定的默契，不至於鬧的過於僵化！

休完最後一次返台長假，，我離退伍的日子已經不遠了，難免心情鬆懈不少！重回防區後，得到了指揮官的喜訊，我雖感染了指揮官的喜悅，卻不免替小兵擔心，也許他注定只能當某些人感情生活中的過客，甚或是替代品，更悲哀的是，也許，是連檯面都上不了的替代品！

一次早餐後，小兵似乎若有所思，先是喃喃自語，接著拿起大湯盆，將所有的剩餘飯菜倒在一起，以手搓揉，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看看指揮官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淡淡的說，”已經好幾天了！”我開始覺得噁心，噁心的不是小兵異常的舉動，而是人心，我不知道在我休假這段期間，發生了什麼事，但這麼多人，竟然可以對他不聞不問，我決心查清楚來龍去脈！！

他們說，小兵常在深夜值勤時，瑟縮在角落，或哭或笑，總不停的喃喃自語，卻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沒有想到回到防區後，第一件任務，竟是帶小兵到醫院看診，對於前線的醫院，一般的科別都不齊全，更何況是經神科呢？而且醫院還遠在另一座島上。我照著指揮官的指派，帶著小兵及簡單衣物，來到了碼頭，沿路上，他與我拉拉扯扯，百般糾纏，我不知他是否還有清醒的時候，什麼時候講的話才是真的？

他說「若真有心，記得到太麻里來看金針花！」，他一再重複，喃喃自語，一再推託拉扯，「我不去！我不去！」。我望著他渾身髒亂，囈語不斷，又因風浪過大船隻停航，我不懂，已經好多天了，何以拖到現在才要我帶他去看診？？？小兵，曾是一個好好的人啊！！我連拖帶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小兵帶回連部，非但沒人上來幫我，值勤的人，還要我保持安靜，我不禁動起怒來，我把小兵的衣物及薪餉，丟給勤務，歇斯底里的大聲怒斥，「指揮官睡醒後，告訴他，別再找我躺這渾水！」，小兵依然兩眼無神直視海面，不斷的喃喃自語。我不禁火冒三丈，一把從勤務手中搶過小兵的薪餉，要他仔細核對金錢數目，他仍舊是喃喃自語，我悲憤交加，想著小兵年邁的雙親，若目睹此種景況，該是如何傷心，他再怎麼樣，也是一個好好的人啊？我大聲叫道「是好漢，怎麼入伍，就怎麼退伍，你要著保護自己啊！！」小兵依然沒有反應，我終於放棄了，收拾好東西自己回據點去了！

很快的小兵被後送回台灣了，沒有人再跟我提起小兵的事,除了收過他一封簡短的信後，就此失去聯絡！

車站廣場，除了兩部鵝黃的計程車外，再無人煙車跡。我不確知，我要到那裡去，索興跨開大步，步出依山而建的車站，周邊滿植木麻黃，站前大道緩坡而下，直達太平洋濱。舉目所及竟只有我一人，我迎著海風，披著散髮，不知該何去何從？。
我找出了小兵多年前的信，早已泛黃，字跡模糊，我試著撥了電話，空號，想必相隔多年，人事變化太大，更何況我亦非多年前熱心真誠的我了。

在這個人口有限的小鎮上，我發現了唯一的一家7-11，也許在這商業區段，可以問出一些什麼。好冷清的7-11,沒有一個客人，我問不出個所以然，卻在路旁發現了金針山的指標，我緩步爬坡而上，雖衷心期待，卻不預期能遇見小兵，更怕見的依然是神智不清的過往，與他年邁的雙親。

海風強勁，吹得我一頭亂髮，還有滿山迎風垂首的金針花，不為勁風折腰，不被綠草淹沒。

我試著打聽小兵的下落，金針農們告訴我，地方很小，人口很少，很好找的，只是我走錯了方向，他們給了我一個新的電話號碼，我忐忑的撥了電話，「熟悉的聲音，誇張的笑聲，果然是他！」！再見小兵，他已不似當初柔弱，他笑著說「多少年了？你終於來了！」我眼睛猛然一亮，，陪著他開車前來的，還有我們共同的舊識「指揮官」！「是事業伙伴？？？」

「是事業伙伴！！四年前離婚後，事業不順，想起了小兵，就來學種金針花了！！」

我的突然來訪，雖然令得他們手忙腳亂，我仍感染了他們的熱誠與喜悅。小兵說「多年前，我其實只在捍衛自己的愛情，你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於真誠正直，卻也因過於正直，而顯的對於愛情的低能無知，於是我只能手足無措，欲言還止，對你瞭解愈多，欲覺差距遙遠，你只知我柔弱溫柔的一面，卻萬萬想不道，我早已在新公園打滾多年，想想自己，也許一身都是病，對於你，縱是喜歡，卻總有無限自卑，縱然你不知我的心意，我仍要勇於捍衛愛情，不讓指揮官對你不敬。喜歡一個人卻說不出口，那種煎熬真是生不如死，你必以為指揮官的婚姻對我必是嚴重的打擊，豈知，是我無法想像，一旦你退伍後，若就此失去聯絡，我將再也沒有機會讓你知道我的心意，將要遺憾終身。」

指揮官說「你的正直，無疑也曾使我迷惘，只是這樣的感情太累人，所以我願克制自己，在小兵身上尋求滿足，而且彼此約法三章，真怕我們對你情不自禁，嚇著你了，怕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多年的體驗，感情，最好的未必是最適合自己，適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

海風強勁，吹得我一頭亂髮，還有滿山迎風垂首的金針花，不為勁風折腰，不被綠草淹沒。我想，生命總會自己尋找出口，總要自己尋找出口，無須刻意改變，這也許就是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