闔上《繁花將盡》時，我終於接受，史卡德真的老了。他開始脆弱，開始那麼在乎一些東西，在乎到足以獻上自己的性命。

史卡德幾乎要死掉時，他的靈魂短暫離開了身體，浮在空中，看著那些曾與他有過或長或短邂逅的人，but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剎那間你會覺得理解了這世間，就像被生命之流溫柔地托了起來，整個人輕盈不已；但那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你想像著下一秒，便是無邊無際墜落的沈重，這念頭飄過，你又不禁淚流滿腮。

看著卜洛克藍色的眼睛，我知道在他面前我根本無所遁形。這個人看過多少、經歷過多少，喝（或者說酗）過多少，都遠超過了我所能探險的界線。想到曾經與他在同一個城市生活著，而我們所遭遇的故事是那麼不同，在某方面又是那麼相通，我忍不住顫抖；他是否也經常走過萊辛頓大道與麥迪遜大道之間的五十七街，心裡想著今天紐約時報週末版的內容，或十年前一段完全自己搞砸的戀情？

我突然很想念紐約，而一切回憶都染上了淡淡的粉紅色，像是卡通世界裡永遠不會絕望的鄉間黃昏。我想要和在紐約吵架失和的朋友再通email，我原諒在union square旁的鞋店欺負我的白人店員，我心裡跑過小隻的、大隻的、肥碩的灰色老鼠，甩著又長又尖的尾巴，一溜煙消失在地鐵隧道深處。

死亡還離我太遠，但分別卻一下子靠得太近。分別一個晚上、分別一個週末、分別一個禮拜、分別半年、分別永遠。掛斷一通電話的分別，收到一束附著不署名卡片的玫瑰的分別，和一陣嬉鬧、拍照留念的分別；有說再見或沒有說再見，能夠重逢或不能重逢，重逢時流著眼淚後悔從前，或笑著喝了下午茶後終於說再見，有何分別？

那時候什麼都還在，包括世貿大樓，包括我的長髮，和我年輕而發亮的眼睛；卜洛克摟著我拍照，他溫暖的手掌烙印在我肩上，我知道我們是一起的，我感到好安心，雖然我終究也要與那安心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