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媽媽打電話給我時，我正在敷臉。「等會再聊好了，」媽媽說，「沒關係，我敷的是布的面膜，不是會變硬那種，因為最近我的臉一直脫皮，所以要保濕，」我說，「上次妳給我那瓶晚霜，好像不夠油耶！都要塗兩層才夠，可能是我已經更年期的關係，」媽媽說，「是喔，那我下次買別的牌子給妳，油一點的，」我說，「我可能也要去買新的身體乳液，那個嬌生薰衣草的也不夠滋潤，」媽媽說，「唉呀，我知道屈臣氏有一種好好用的，才七十塊，」我說，「好啊，那爸爸也可以用，昨天我跟爸爸忙到好晚，我們在處理Dino的事情，」媽媽說：「Dino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Dino是我們家養的小狗，約克夏梗，他是總統大選那天出生的，來到我家的時候，我正在唸高二，還留著一頭男孩子般的短髮，白衣黑裙，每天騎腳踏車上下學。Dino小的時候，爸爸常把他放在腳上搖啊搖的，我們細心地餵他吃很多維他命和嬰兒食品，哥哥已經念大學了，陪Dino玩的時間很少，但只要哥哥一回家，Dino就拼命往他身上衝。媽媽本來對狗啊，貓啊之類有毛生物過敏，我們卻先斬後奏地養了Dino，媽媽常對Dino說：「你不要過來！」但Dino特別愛跟在媽媽腳邊，從客廳走到廚房，從廚房走到陽台，從陽台又走回客廳。Dino很容易high，我曾經有怕狗的同學來家裡玩，被Dino嚇到跳上桌子，Dino是活在一個無憂無慮世界的小可愛，有回爸爸帶了一隻比他大至少五、六倍的豺犬回家，他竟然在人家身上跳上跳下，一副膽大包天的樣子，每回帶他出門玩耍，他總是會幹出讓人丟臉的事情，他也常常從門縫偷溜出門，好幾次我們都以為他走失了，總在一、兩天後發現，他乖乖地坐在隔壁巷子的屋簷底下。

從念大學北上，後來甚至到了異鄉，Dino一直是催促我回家的重要動力。我在台北時會在話筒中對著Dino說話，在紐約時，我和妹妹到寵物店幫Dino訂做狗牌，上頭還刻著台南家裡的電話。Dino一直那麼high，我也一直以為他不會老，只要媽媽說：「Dino是老狗了，」我就會生氣。但是我錯了，Dino會老的，而且一下子老得好快。今年冬天，在第一次寒流來襲之後，我回家看到Dino，他已經不再撲到我身上，他的眼睛濁濁的，以往豐腴的身體瘦了好多，弓起的背可以看到一節一節的突起。我剎時不知道怎麼辦，我心慌意亂，知道該發生的終究要開始發生了，但我不會處理，我試著去面對，像媽媽說的，對Dino溫柔地說話，謝謝他帶給我們這麼多年快樂的生活，回台北之前，Dino照常在門口送我們，他定定地站著看我和妹妹穿鞋，我說：「Dino，再見，」那是一個月前的事情，現在，我們卻不能再見了。

我聽媽媽訴說著Dino如何睡去，爸爸如何找了一個裝洋酒的木盒子，讓Dino以最舒服的姿勢躺在他的新家，還放進了他的碗和最喜歡的玩具，然後將盒子埋到海邊的一個園子裡，用手而不是用鏟子，爸爸還做了一個墓碑，我的眼淚止不住地一直流，一直流，我的玫瑰保濕面膜本來已經半乾了，又被我的眼淚沾濕一大塊。Dino的照片就貼在電話旁邊的櫃子上，我淚眼婆娑地看著他，正好開心地對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