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11 14:06:44Edd

爺爺的視線

在我十三歲那年,祖父因為中風導致全身癱瘓。
往後兩年,我的家族將全部精力,
花在爺爺的治療及照護上。
爺爺曾經反覆來往於彰化鄉下家中,及台中市的幾家療養院,
不過由於情況未見好轉,再加上家中漸漸承擔不起這樣的開銷,
所以最後一年的時間,爺爺都待在家中的病床上,
由奶奶全心照顧他。

剛中風時,爺爺還能說話。
有時候我課業表現不好,
或是對奶奶沒禮貌,甚至忤逆,
爺爺都還會念我。
但誰都明白對一個十三歲的死小孩而言,
拿棒子打都不一定會聽話,
更別說是一個癱瘓老人口中的教誨了。

大概半年後,爺爺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成了只會眨眼的皮囊。
但爺爺與外界互動的能力還是有的;
說笑話給他聽時,你能明白看見他眼底有笑意。
奶奶推輪椅帶爺爺至庭院曬太陽時,
爺爺也會沒來由的對著某些場景落淚。
幾年後,我在書店發現一本叫做「潛水鐘與蝴蝶」的書,
登時就在書店中淚流不已。
該書由一位全身癱瘓的前ELLE總編輯,以眨眼的方式,
一個字母挨著一個字母寫完,訴說禁錮軀體中的活躍心靈話語。
我猜想這位作者當時的情形,就像爺爺一樣。

爺爺的最後一段路並不好走。
他需要靠機器維持心律及呼吸,
他需要在喉嚨挖洞進食,
他需要家人全天候把屎把尿翻身拍背…

家中瀰漫著一股無形的壓力和氣氛。
我心中老想著安樂死,想著爺爺斷氣,
想著爺爺乾脆一點走掉,全家也能鬆一口氣。
我明白這種想法自私、殘酷、無情,
但我逃離不開這樣的想法。

國二升國三的一個暑假夏夜裡,
我做了個很真實的夢;
真實到…我不知該不該稱它為夢或什麼的。
那是個很平常的夜,我上床就寢,旋即陷入一陣迷濛。
恍惚中,我感受到窗外有人的氣息,以及一股很溫暖的視線。
我睜眼,看見窗外灑了一大片如絲絨般的銀白月光;
而爺爺就站在那樣的夜色下,
以一股懷抱著滿足、關懷的笑容看著我。

爺爺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告訴我:
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

第二天一早,
我一下床就往爺爺的房間走去。
走近房外時,我隔著門版聽到奶奶低聲啜泣的聲音。
我開門進房,奶奶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緒。

奶奶:「你阿公在凌晨四點多時走了。」
我:「嗯,我知道。」

葬禮上,我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這令我感到羞愧,也讓我憎恨自己。
奶奶說,爸爸說,姊姊說,爺爺生前最疼的人就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但我只要想到爺爺那最後的,滿足的神情,以及溫柔的視線,
我就一點也無法感受到悲傷。

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夢過爺爺了。
到現在,我還是不相信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但爺爺的事讓我相信,
人的感情,可以藉由一種超越生命的形式來傳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