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20 22:04:25海邊的卡夫卡

『你要我追風箏給你嗎?』我 聽見自己說:『為你,千千萬萬 遍。

追風箏的孩子(THE KITE RUNNER)
卡勒德‧胡賽尼◎著

他知道我在巷子裡目睹一切,知道我站在那裡,袖手旁觀。
他知道我背叛了他,但卻再一次解救我,也或許是最後一次。
那一刻,我真的愛他,我愛他遠甚於其他任何人;
我想告訴他們,我是草叢裡的蛇,是湖裡的怪獸。
我不值得他作犧牲.............


12歲的富家少爺阿米爾與他死忠僕人哈山,從小一塊長大,情同兄弟,
年齡相仿的兩人總是一起玩耍,一起讀故事書。
然而,一場風箏比賽之後發生的暴力事件,
卻破壞了兩人之間親密的情誼,從此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可是最後又以兩人始料未及的方式,重新連接起彼此的關係。

雖然幾年後阿米爾跟隨父親逃往美國,
以為可以從此遺忘過去,但關於哈山的回憶仍縈繞不去。
阿米爾一直感到非常愧疚,無法原諒自己當年對哈山的背叛與懦弱的行為。
為了贖罪,阿米爾終於再度踏上睽違多年的故鄉,
希望能為不幸的好友盡最後一點心力.........



第一章

二○○一年十二月


  我成為今天的我,是在十二歲那年,一九七五年冬季一個嚴寒陰鬱的日子。我精確記得那一刻,蹲伏在一堵崩塌的泥牆後面,偷偷望著結冰的小溪畔那條小徑。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我已然明瞭,大家對於往事、對於一切皆可埋葬的說法,都是錯的。因為往事總會自己悄悄爬出來。此刻回首,我領悟到過去的二十六年,我依然偷偷望著那條荒無人跡的小徑。


  去年夏天,有一天,我的朋友拉辛汗1從巴基斯坦打電話給我。他要我回去看他。站在廚房裡,聽筒貼著耳朵,我知道在電話線上的不只是拉辛汗。還有我罪孽未贖的過往。掛掉電話之後,我出門散步,沿著金門大橋北端的斯普瑞柯湖走。正午剛過的陽光在水面粼粼閃耀,數十艘模型船被爽朗的微風吹動著航行。我抬起頭,看見一對風箏,紅色的,拖著長長的藍尾巴,扶搖直上青天。風箏高高飛舞,越過公園西端的樹,越過風車,併肩翱翔,像一對眼睛俯視著舊金山,這個我現在稱之為家的城市。突然之間,哈山的聲音在我耳畔低語:為你,千千萬萬遍。哈山,兔唇的哈山,追風箏的孩子。


  我在公園裡找了一張長椅坐下,就在一棵柳樹旁。我想起拉辛汗掛掉電話之前所說的話,再三思索。事情總會好轉的。我仰望那一對風箏。我想到哈山,想到爸爸,阿里,喀布爾。我想到我在一九七五年冬季來臨之前的生活,然後一切都改變了。讓我變成今天的我。




第七章

第二天早上,哈山泡早餐紅茶的時候告訴我說,他作了一個夢。「我們在喀爾喀湖,你、我、父親、老爺大人、拉辛汗、和其他成千上萬的人。」他說:「天氣很暖和,很晴朗,湖面像鏡子一樣清澈。但是沒有人在游泳,因為他們說湖裡有怪物。怪物在湖底游動,等待。」

他幫我倒了一杯,加糖,攪了幾下。把杯子放在我面前。「所以每個人都很怕靠近水。突然,你踢掉鞋子,阿米爾大人,脫掉你的襯衫。『裡面沒有怪物。』你說。『我會證明給大家看。』所有人都還來不及阻止,你就跳進水裡,開始游動。我跟著你跳進去。我們一起游。
「可是你不會游泳。」
哈山笑了起來。「那是夢啊,阿米爾大人,在夢裡你什麼都會。反正,每個人都在尖叫。『出來!出來!』但我們還是在冷冰冰的水裡游。我們一直游到湖中央,然後停下來。我們轉頭向岸上,對大家揮手。他們看起來像螞蟻一樣小,但我們還是聽得到他們拍手的聲音。他們看見了。湖裡沒有怪物。只有水。後來他們把湖的名字改成『喀布爾之王阿米爾與哈山湖』,有人來游泳,我們就可以收錢。」
「這是什麼意思?」
他幫我的烤南餅塗上果醬,放在盤子上。「我不知道。我還希望你能告訴我呢?」
「嗯,好蠢的夢。一點意義都沒有。」
「父親說夢總有一些含意。」
我啜了口茶。「那你幹嘛不去問他?他那麼聰明。」我原本沒打算這麼不耐煩的。我整夜沒睡。我的脖子和背像緊緊盤捲的彈簧,而且眼睛刺痛。但不管怎麼說,我孩是對哈山太刻薄了。我幾乎要道歉了,但沒有。哈山知道我只是緊張。哈山總是能瞭解我。
樓上,我可以聽到爸爸浴室裡嘩嘩的水聲。


新雪在街道上熠熠生輝,天空一片澄藍。每一個屋頂都鋪滿白雪,我們這條街上成行排列的矮小桑椹樹,也被雪壓低了枝椏。一整夜,雪花飛旋,塞滿每一條裂隙,每一道溝渠。哈山和我穿過鍛鐵大門時,刺眼的雪白讓我瞇起眼睛。阿里在我們背後關上門。我聽到他低聲祈禱一句──每回他兒子出門,他就會祈禱一句。

我從來沒在我們這條街上看過這麼多人。小孩們在丟雪球,吵嘴,互相追逐,咯咯笑著。風箏鬥手在捲線軸,作最後的準備。從鄰近的街道傳來笑談聲。屋頂上已經擠滿了觀眾,舒服地躺在折疊椅上,保溫瓶裡紅茶冒著熱氣,錄音機傳來哈曼‧查西爾喧鬧的音樂。廣受歡迎的哈曼‧查西爾顛覆阿富汗音樂,在手鼓和手風琴裡加進電吉他、鼓和喇叭,讓那些極端保守的教徒非常惱火;在舞台和派對上,他屏棄那些老歌手呆板與近乎乖僻的站姿,一面唱一面微笑──有時甚至是衝著女人笑。我轉頭看我們家的屋頂,發現爸爸和拉辛汗坐在長椅上,兩人都穿著羊毛衫,啜著茶。爸爸揮手。我無法分辨他是對我還是哈山揮手。

「我們可以開始了。」哈山說。他穿著黑色的橡膠雪靴,褪色的燈芯絨長褲,厚毛衣上套了鮮綠色的罩袍。陽光照亮他的臉,我可以看見,他唇上粉紅色的傷疤癒合得如此之好。
突然之間,我想退出比賽。全部收拾好,回家去。我到底在想什麼?我既然已經知道結局,為什麼還要來忍受這一切?爸爸在屋頂上,看著我。我感覺到他的目光,像熾熱的陽光射在我身上。這必定是一場大挫敗,連我都無法倖免。
「我不確定我今天想放風箏。」我說。
「今天是個好日子。」哈山說。
我移動雙腳,想讓目光離開我家的屋頂。「我不知道。也許我們該回家。」
這時,他走近我,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讓我心頭一驚的話:「記住,阿米爾大人。沒有怪物,只有晴朗的好日子。」多半時候我都對他腦海裡盤旋的想法一無所悉,但我在他面前怎麼會像是一本敞開的書?去上學的是我,能讀、能寫的是我。聰明的人是我。哈山連一年級課本都不會念,但他卻能看透我。這讓人很不安,但有人永遠知道你需要什麼,其實也讓人寬慰。
「沒有怪物。」我說,竟覺的好一些,讓我自己很詫異。
他笑了。「沒有怪物。」
「你確定?」
他閉上眼睛。點點頭。
我看著小孩在街上蹦蹦跳跳,丟雪球。「天氣很好,對不對?」
「我們來放吧。」他說。
我忽然想到,哈山的那個夢或許是他編出來的。可能嗎?我認為不可能。哈山沒那麼聰明。我沒那麼聰明。但不管是不是編的,這個愚蠢的夢減輕了我的焦慮。或許我可以脫掉襯衫,在湖裡游一回。為什麼不?
「來放吧。」我說。

哈山的臉亮起來。「好。」他說。他舉起我們的風箏,紅色鑲黃邊,在中央軸幹交叉處下方,落著塞佛不容錯認的簽名。他舔舔手指,抓起風箏,測試風向,然後朝著風箏飛起方向跑──在我們屈指可數的幾次夏天放風箏的時候,哈山會用腳踢泥土,看風把塵土吹往哪個方向。我手裡的線軸不斷滾轉,直到哈山停下來,大約在五十呎外。他把風箏高舉過頭,像個奧運比賽選手展示他的金牌獎章。我拉了拉線兩次,我們一貫的信號,哈山拋開風箏。
雖然有爸爸和學校教士的兩面夾攻,我卻還沒對真主的信仰下定決心。但是,我在教義課學到的一段可蘭經經文卻湧到唇邊。我喃喃唸出。我深吸一口氣,吐氣,拉著線。不到一分鐘,我的風箏就直上天際,發出的聲音,宛如一隻紙鳶拍動翅膀。哈山拍手,吹口哨,跑回我身邊。我把線軸交給他,拉住線,他快速地把鬆脫的線捲回來。

天空上至少已有二十來只風箏,彷彿紙鳶巡遊覓食。不到一個小時,數目就倍增,紅的、藍的、黃的風箏在天空閃閃發亮,迴旋舞動。一陣冰涼的微風拂動我的髮稍。這風最適合放風箏了,力道夠強,可以提供助力,讓征伐掃蕩更容易。在我身邊,哈山握著線軸,雙手已被線割得流血。
很快的,割殺就開始了,第一只敗北的風箏失去控制飛走了。風箏一一墜落,宛如拖著搖曳閃亮長尾巴的流星劃過天際,散落鄰近地區,給追風箏的人帶來獎賞。我可以聽見追風箏的人,呼嘯奔過街道。有人大喊說,隔兩街的地方爆發衝突了。
我不斷偷瞄著和拉辛汗一起坐在屋頂的爸爸,很好奇他在想什麼。他在替我喝采嗎?或著有一部份的他很樂於看著我失敗?放風箏就是這樣:你的心會隨風箏飄搖遊蕩。

風箏墜落,到處都是,但我的風箏還在飛。我繼續飛。我的目光仍然贊爸爸身上徘徊,緊緊貼著他的羊毛衫。我能撐得這麼久,他是不是很驚訝呢?你的眼睛沒看著天空,你撐不了多久的。我很快把目光轉回天空。一只紅色的風箏靠近我的風箏──我及時逮住它。我與它糾纏,等它不耐煩想從下面割斷我的風箏,一舉了結它。
追風箏的人得意洋洋的在街道上來回奔走,高舉著他們追來的風箏。他們把戰利品展示給父母親、給朋友看。但他們都知道最好的還沒來。最大的獎賞還在天空飛翔。我幹掉一只拖著白尾巴的黃色風箏。代價是食指添了一道割痕,鮮血汨汨流下手掌。我讓哈山抓著線,吮乾傷口的血,在牛仔褲上擦擦手指。

又過了一個小時,倖存的風箏數目從五十陡降到十來只。我是其中之一。我擠進前十名。我知道大賽進行到這個階段,會持續一段時間,因為能撐到最後的傢伙都是頂尖好手──他們不會輕易掉進簡單的圈套,比如升起、潛下的老把戲,也就是哈山最愛耍的那一招。

但到那天下午三點,雲層密佈,太陽躲在雲裡。陰影開始拉長,屋頂上的觀眾紛紛披上圍巾和厚外套。風箏只剩下六七只,而我的風箏也還在飛。我雙腳疼痛,脖子僵硬。但隨著每一只風箏墜落,我的心底希望就更濃一些,就像堆積在牆上的雪,一次一片。

我的眼睛來回盯著那只在過去一小時裡大開殺戒的藍風箏。
「他宰了幾個?」我問。
「我算到的有十一個。」哈山說。
「你知道那是誰的風箏嗎?」
哈山彈了一下舌頭,揚了揚下巴。那是哈山的招牌動作,表示他不知道。藍風箏幹掉一只紫色的大風箏,飛快地翻了兩個觔斗。十分鐘之後,他又幹掉兩個,讓一大堆追風箏的人疲於奔命。
又過了三十分鐘,只剩下四只風箏。我的風箏還在飛。我的動作完美無缺,彷彿風全照著我的意向吹動似的。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能掌控全局,這樣幸運。這讓人興奮得飄飄然。我不敢看屋頂。不敢讓我的眼睛離開天空。我必須專心,好好露一手。又過了十五分鐘,早上那個可笑的夢似乎成真了;只剩下我和另一個傢伙,那只藍風箏。

空氣裡的氣氛,和我淌血的手掌拉住的玻璃線一樣緊繃。大家用力頓足、鼓掌、吹口哨,眾口一聲地叫喊:「宰了他!宰了他!」我很好奇,爸爸的聲音是不是也在其中。音樂震耳欲聾。蒸饅頭和炸蔬菜餅的香氣從屋頂和敞開的門口飄散出來。

但我只聽見──我只允許自己聽見──我腦袋裡血液奔騰的聲音。我只看見藍風箏。我只聞到勝利的氣息。拯救。贖罪。如果爸爸是錯的,而真有他們在學校裡說的那位真主,那麼祂會讓我贏。我不知道其他人比賽是為了什麼,或許只是為了自誇吧。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機會,讓我成為會被注視,而非只是看到,會被聆聽,而非只是聽到的人。如果真有真主,他會引導風,讓風為我而吹,只要一扯線,我就能割斷我的痛苦,我的渴望。我已經忍耐太久,走得太遠了。突然之間,就這樣,希望再也無庸置疑。我會贏。只是時間的問題。

結果是遲早的事。一陣風吹高我的風箏,我佔了優勢。放線,拉高,讓我的風箏翻飛到藍風箏上方。我按兵不動。藍風箏知道自己身陷危險,奮力設法逃脫困境,但我不讓它得逞。我按兵不動。觀眾察覺到結局就要揭曉。「宰了他!宰了他!」的呼聲更響亮了,宛如羅馬人鼓舞競技武士,殺啊,殺啊。
「你快得手了,阿米爾大人!快得手了!」哈山興奮的喘息。
那一刻降臨了。我閉上眼睛,放鬆手裡的線。風一吹動,緊繃的線又割傷我的手指.....我不必聽觀眾的歡呼聲就能知道。我也不必看。哈山高聲驚叫,雙手環抱我的脖子。
「太棒了,太棒了,阿米爾大人!」
我張開眼睛,看見藍風箏猛然飛旋墜落,就像從高速行駛的汽車上滾脫的輪胎。我眨眨眼,想開口說話。卻沒說出半句。我頓時飄然飛起,從上空俯視我自己。黑色皮外套,紅色圍巾,褪色牛仔褲。一個瘦伶伶的男孩,皮膚微黃,十二歲的身材略嫌矮小。他肩膀窄,淡棕色的眼睛有著黑眼圈。微風吹動他的棕髮。他仰頭看我,我們彼此微笑。
然後我開始尖叫,一切都變成彩色,也都有了聲音;一切都鮮活,也都美好。我用空出來的手抱住哈山,我們不停地跳,一起放聲大笑,一起掉下淚來。「你贏了,阿米爾大人!你贏了!」
「我們贏了!我們贏了!」我只說得出這句話。這不是真的。在一瞬間,我眨眨眼,從這美夢中醒過來,跳下床,走到樓下廚房吃早餐,只有哈山可以交談。穿好衣服,等爸爸。放棄。回到我得舊生活。這時我看見爸爸在我們家的屋頂上。他站在邊緣,揮舞雙拳,喊叫,鼓掌。這是我十二年的生命中最偉大的一刻,看見爸爸站在屋頂上,終於以我為傲。
但他又有別的動作,雙手快速揮動。我瞭解了。「哈山,我們──」
「我知道。」他說,脫離我的擁抱。「阿拉保佑,我們待會兒再慶祝。現在,我要去替你追那個藍風箏。」他說。他丟下線軸,開始跑,身上那件綠色罩袍的縫邊拖在他背後的雪地上。
「哈山!」我叫道:「帶折風箏回來!」
他已轉過街角,腳上的靴子踢起雪花。他停下來,轉過頭。他把手圈在嘴邊。「為你,千千萬萬遍!」他說。他露出哈山式的微笑,消失在街角。下一次,我再看見他這個毫不羞澀的微笑,已是二十六年後,在一張褪色的拍立得照片裡.....................................




一片靜默竄入........我想追風箏.想看海.............。
非常值得一看的書。

2006.2.20 pm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