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01 11:53:34海邊的卡夫卡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

第一次遇見直子是高中二年級的春天。她也是高二學生,上的是有教養的教會女子學校。如果太熱心用功的話,就會被人家背後指指點點地說「沒教養」的那種有教養的學校。我有一個好朋友叫Kizuki(與其說是好朋友不如說是我名副其實唯一的朋友),直子是他的女朋友。Kizuki和她幾乎是一出生就認識的青梅竹馬,兩家距離還不到兩百公尺。

就像很多青梅竹馬那樣,他們的關係非常開放,想要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那種願望似乎並不太強。兩人經常輪流到對方家裏去,然後就跟對方家人一起吃晚飯,或打麻將。也拉我一起做過幾次兩對的約會。直子帶著她同班同學一起來,四個人到動物園去,或去游泳,看電影。不過直子帶來的女孩子雖然也算可愛,對我來說,卻有點過於有教養。對我來說倒不如找個性有些粗線條又能夠輕鬆談話的公立高中同班同學比較合適。直子帶來的女孩子們那看來可愛的腦袋裏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完全無法瞭解。我想也許她們也無法瞭解我吧。

因此Kizuki停止再邀我進行兩對的約會,而變成只有我們三個人到什麼地方去或一起聊天。Kizuki和直子和我三個人。想起來雖然有點奇怪,但結果那樣是最輕鬆、最順利的。第四個人插進來時氣氛就有些不對勁。三個人的時候,簡直就像電視談話節目一樣,我是來賓,Kizuki是能幹的主持人,直子是助手。每次Kizuki都是座上核心人物,他很擅長這樣。Kizuki確實有冷嘲熱諷得傾向,別人往往會覺得他傲慢,但他本質上是個親切而公正的人。三個人的時候他對直子和我都一樣公平地談話、開玩笑,用心不讓那邊覺得無聊。如果有一邊長久沉默時,他就會對那一邊說話,巧妙地引出對方的話題。看他這樣雖然覺得他可能很累,但其實或許沒那麼嚴重。他擁有能夠隨時隨地看出當場氣氛而瞬間巧妙隨機應變的能力。而且更進一步,他還擁有每次都能從對方不太有趣的話中,找出好幾個有趣部分的難得才華。因此和他談起話來,我就會感覺自己好像變成非常有趣的人正在過著非常有趣的人生似的。

其實他絕不是屬於社交型的人。他在學校裏除了我之外跟誰都處不好。我無法瞭解他那樣頭腦聰明而又有談話天份的人,為什麼不把那才華朝向更廣大的世界發揮,卻滿足於只集中在我們三個人的小世界裏?還有為什麼他會選我當朋友?我也不明白原因何在。我是個喜歡一個人讀書聽音樂,算起來很平凡而不顯眼的人,應該不是Kizuki會特別注意到並來跟我說話的那種擁有特殊才華或與眾不同的出色人物。雖然如此,我們還是立刻氣味投合地成為好朋友。他父親是牙醫,以技術高超和收費昂貴聞名。
「下星期天要不要做雙對約會?我女朋友上女子高中,可以帶可愛的女孩子來。」剛認識Kizuki時他就這樣說。好啊,我說。就這樣我見到了直子。

我和Kizuki和直子雖然好幾次這樣一起度過時光,但只要Kizuki一離席剩下我和直子兩人單獨在一起,我們便無法順利交談。兩個人都不知道到底該說什麼才好。事實上,我和直子之間沒有任何稱得上共通話題的事情。所以沒辦法我們幾乎什麼也沒談地只是喝喝水或玩弄著桌上的一些東西而已。並等著Kizuki回來。Kizuki一回來,談話又再開始。直子算是不太說話的,我也屬於與其自己說不如喜歡聽對方說的那一型,因此和她兩個人單獨相處時,我會有點不自在。並不是個性不合之類的,只是單純的沒話說。

在Kizuki葬禮之後的兩星期左右,我和直子只見過一次。因為有點小事而約在喫茶店見,但事情一談完就沒什話可說了。我試著找了幾個話題向她開口,但話總是說到一半就斷了。加上她說話的方式裏不知道怎麼總覺得有點稜角。看來直子好像有點在生我的氣似的,但我不太清楚原因是什麼。就那樣我和直子分開了,直到一年後在中央線電車上偶然相遇為止,我們不曾再見過面。

或許直子生我的氣,是因為和Kizuki最後一次見面談話的人竟然是我而不是她。雖然我覺得這種說法也許不太好,不過我好像可以瞭解她的心情。對我來說如果可能的話我也願意跟她交換。但結果事情已經過去,再怎麼想也沒辦法改變。
一個五月舒服的下午,吃過中飯之後,Kizuki問我下午要不要蹺課去打撞球。我對下午的課也沒什麼特別興趣,因此便溜出學校逛下斜坡走到港邊去,進到一家撞球場,打了四場撞球。最初那場我輕鬆地贏了之後,他忽然認真起來,剩下的三場全是他贏。依照約定我付了球場費用,在玩球的時候他一個笑話也沒說。這是非常稀奇的事。打完球後我們休息一下抽了菸。
「今天很稀奇,你滿當真的嘛。」
「今天不想輸。」Kizuki很滿足似地笑著說。
那一夜,他死在自己家的車庫裏。他把N360汽車排氣管接上塑膠管,把窗子縫隙用膠帶封貼起來,然後發動引擎。我不知道到死為止花了多少時間。父母親去探訪生病的親戚,回到家要把車停進車庫時,一開門他已經死了。車上的收音機還開著,雨刷上夾了一張加油站的收據。
既沒有遺書也想不到他有什麼動機。因為我是他最後一個見面談話的對象,於是被叫到警察局去問話。我對調查的警察說完全沒有那種預兆,他跟平常沒什麼不同。警員似乎對我和Kizuki都沒什麼好印象。高中課程會蹺課去打撞球的人會自殺,他似乎並不覺得太奇怪。報紙上登出一篇小報導,於是事件便結束了。紅色的N360被處理掉了。教室裏他的課桌上有一段期間裝飾了白色的花。
自從Kizuki死後到高中畢業為止的十個月左右期間,我無法在周圍的世界裏將自己清楚定位。我跟某個女孩子好起來,跟她睡了覺,但結果維持不到半年。她對我沒有什麼要求。我選了一個不需要太用功就進得了的東京一家私立大學參加入學考試,沒有什麼特別興奮感動地入了學。那女孩叫我不要去東京,但我無論如何想離開神戶那地方,並且想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開始過新生活。
「你已經跟我睡過,所以我怎樣你都無所謂了嗎?」她說著哭了。
「不是這樣。」我說。我只是想離開那城市而已。但她不瞭解。於是我們分開了。在開往東京的新幹線上,我想起她的好處和優點,覺得自己非常殘酷而後悔,但已經無法挽回。於是我決定忘掉她。
到了東京住進宿舍開始新生活時,我該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努力不要去深入思考所有的事情,讓自己和所有的事情之間保持應有的距離──只有這樣而已。我決定把貼了綠色絨毯的撞球檯、紅色N360和課桌上的白花,全都忘得一乾二淨。包括火葬場高高的煙囪冒出的煙,放在警察局詢問室裏形狀圓圓胖胖的文鎮,這一切。剛開始看來還算順利。然而不管我多麼努力想遺忘,心中還是留下某種模糊的氣團似的東西。而且隨著時間的經過那團開始形成清晰而單純的形狀。我可以把那形狀轉換語言。那就是這樣。



死不是以生的對極形式、而是以生的一部分存在著。



化成語言之後雖然平凡,但那時候那種感覺不是以語言的形式,而是以一股氣團的形式存在我體內。在文鎮中,在撞球檯上排列著紅色和白色的四個球中,死都存在著。而我們簡直一面把那些像微細的灰塵般吸進肺裏一面活著。
到那時候為止,我一直把死這件事當作與生完全分離而獨立存在的東西來掌握。也就是「死總有一天會把我們確實捕捉住。但相反地說,直到死將我們捕捉的那一天來臨之前,我們不會被死所捕捉。」那種想法對我來說覺得像是極端正常而合理的想法。生在這邊,死在另外一邊。我在這一邊,不在那一邊。
然而以Kizuki死的那一夜為界線,我已經再也不能那樣單純地掌握死亡(還有生)了。死並不是生的對極存在。死是本來就已經包含在我這個存在之中了,這個事實是不管多麼努力都無法忘掉的。因為在那個十七歲的五月夜晚捕捉了Kizuki的死,同時也捕捉了我。

我體內一面感覺著那空氣團塊一面送走十八歲的春天。但和那同時也努力不要變嚴肅。因為我稍微感覺到變嚴肅不一定和接近事實是同義的。但不管怎麼想,死都是一件深刻嚴肅的事實。我在那樣令人窒息的背立矛盾性中,繼續無止盡地原地繞圈子。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奇怪的每一天。在生的正中央,一切的一切都繞著死為中心旋轉著。




過去我從未寫過相同類型的小說,
但這是我無論如何都想寫一次的小說類型,
這個類型就是戀愛小說,雖然是老舊的名詞,
但我想不到比這更好的說法。
激烈、寂靜、哀傷,100%的戀愛小說。
──村上春樹




^^又啃完這『挪威的森林』上下二冊...心領神會隨著文字起伏...很過癮!截取印象思索最深的段落..分享給各位..不知能否引起大家心底某處的共鳴或感覺呢?!有牽扯出異常感時把握住情緒的濃度去看看這本書唷!!那樣讀起來會更深、更透^______^
目前對村上的喜愛度不減..持續加溫上升..願你們也會想乘遊村上
風.........。


2004.2.29 PM4: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