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七號 為何叫我哭?
◎新井一二三
在1945年底的碼頭上,全身白衣裳的女生拚命尋找著同路人。那個男人卻在甲板上躲藏。畫面轉換,輪船已在航行,看起來像大海上的孤島(如台灣)。男人用日語旁白道:「友子,你還呆站在那兒等我嗎?」跟著出現大字幕:「六十年前寄不出的七封情書」。看到那兒,我已在嚎啕了。
過去二十多年跟許多台灣朋友的來往中,我都注意到,他們似乎下意識地在我這個日本人身上要尋找什麼。1950、60年代出生的台灣本省人,好像在成長的過程中,心裡產生了一道共同的謎,猶如單身媽媽帶的孩子自然會有的疑問:我父母為何離了婚?父親在哪裡做什麼?
我對21世紀台灣社會的真面目大開眼界。影片裡的台語台詞和國語一樣多,而且每個台灣人角色都會講這兩種語言,有些人另外還講客家話、原住民語言、日語。顯而易見,經過了殖民、後殖民時期的苦難,如今各族群和藹共處的多語言、多文化社會已經在台灣島上健全地運作了。
年輕友子的形象,可以說夠真。包括老情書的敘述,影片裡的日語都相當自然,跟台灣新電影時期的作品相比略高一等。「海角七番地」這個地址,只有「七番地」三個字是日文,「海角」則百分之百是中文了。天涯海角的涵義,對懂中文的人來說再清楚不過:無邊無際的大海遠處,彩虹端兒達海面,或許有此岸和彼岸相鄰接的地方,於是對片名特別容易認同。
但是對日本人「海角」兩個字不會引起任何想像,連這個詞兒的日語念法該如何都沒人搞得清楚。還有,裝著老情書的包裹,一看就不是從日本寄來的,郵票也不是日本的。敢負三千萬新台幣借債,請來日本演員、名歌手的魏導,若要用真正從日本寄到台灣舊地址來的包裹,應該不難吧?
我愈看愈明白《海》片根本不是台日苦戀故事,也不是台灣某評論員所說那樣表現出「被殖民欲望」的作品。日本,早已從台灣現實退場了,現在要了結的是有關苦戀的傳說,或者說歷史的亡靈。還藏在衣櫃裡的時候,老信件也許仍保留著舊情,可是一旦拿出來在南台灣的豔陽下看,馬上變成一堆廢紙都說不定。
當第二次看《海》片的時候,我已經相當冷靜,甚至心裡稍微害怕:對它一時火熱的感情是否已經退燒了?但那果然是杞人憂天。冷靜地鑒賞該片,我的評價竟比第一次還高了。主要是登場人物的塑造非常精采。一個個鄉下小人物,導演描繪得都特別可愛。把他們的弱點、黑暗面特寫大寫,還表現出善良的本質來,應是魏導深愛同胞的緣故。尤其阿嘉,客觀看來是個十足的流氓。然而,到了最後,沒有一個觀眾會不喜歡阿嘉。
一個原因是他在愛情方面不膽怯,敢抱住友子說:「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一點也不像六十年前那懦弱的男教師。另一個原因是他替大家唱出自己的歌兒來了。恆春樂隊七零八落的成員裡,本來沒有一個是英雄、明星的材料,但是六個成員加上友子的七個人,綜合起來倒會發揮很大的力量。
影片裡代表期待和希望的彩虹,能夠連接相隔很遠的兩個地方、兩個時代,於是會起和解的作用。當他們最後上舞台,以恆春海灘的夕陽為背景,演出阿嘉創作的歌曲,實在好看、好聽極了。〈無樂不作〉挺不錯,〈國境之南〉則更棒:「當陽光再次回到那飄著雨的國境之南,你會不會把你曾帶走的愛,在告別前用微笑全歸還?」陽光已回到了國境之南,愛也全歸還了,並不由懦弱的殖民者,而由台灣人自己。(我還能不哭嗎?)
唱完自己的歌兒,當聽眾拍手叫好要求重演時,他們開始演奏〈野玫瑰〉。這場面的涵義特別深奧了。曲子是茂伯帶頭彈起的。他是在主要人物中唯一經歷過日本統治的人,始終最愛用日語唱這首歌。是否小時候學會的歌兒到了晚年都很難忘記?還是旋律歌詞之美永遠感動他?無論如何,過去六十多年,他用日語唱這首歌,肯定被別人冷嘲熱諷過很多次了。
其實,在影片裡之前幾次出現過他彈著月琴唱這首歌的場面,給觀眾留下的印象也不外是:陳舊、跟時代脫節。茂伯開始彈前奏後,其他人陸續加入。最後阿嘉也勇敢地承擔歷史給他的使命。聽到他們演奏的〈野玫瑰〉,中孝介也上舞台,開始用日語陪唱。
他在影片裡的角色跟現實中一樣是「日本著名歌手」。這人選也耐人尋味。他出身於奄美大島,琉球大學畢業後,至今生活在奄美。他特殊的發聲是當地傳統的歌唱法。對2006年的第一張單曲CD《各自遠颺》,華人地區的反應比日本更加強烈,於是他第一張專輯《觸動心弦》在兩岸三地同一天領先發行,在日本則第二年才問世了他的第一張專輯(日文版《花間道》)。在日本看來,中孝介代表南方,甚至國境之南,但是在台灣,他卻代表北方。正如男教師的一封信寫道:「你是南方豔陽下成長的學生,我是從飄雪的北方渡海越洋來的教師。」
跟著在畫面上再次出現1945年的碼頭場面,和那女孩六十多年後收到老情書時候的背影。旁白是男教師的女兒寫的信件:「友子?,很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果然那懦弱的男人,到死為止都沒勇氣面對自己曾傷害過的純真少女。由他女兒寄出的信件,經台灣年輕一代傳遞,才到了收信人手裡的。
銀幕上,我們看不見已上了年紀的她讀了老情書以後的表情,她被男教師拋棄,一個人提著笨重的皮箱回到家鄉,一定遭到了周圍人的譴責和輕蔑。關於她後來過的日子,唯一的線索是明珠對友子的臭罵:「日本人哪裡懂愛情?」
電影的最後一個場面跟開頭一樣是1945年耶誕節的基隆碼頭,全身穿著白衣裳的台灣友子拚命尋找情人。在畫面一角還看得見被陽光照亮的南台灣,美麗極了。雖然有過痛苦的歷史,而且許多創傷永遠無法治好,但是現在的台灣是這麼可愛的地方。我又一次深受感動而流淚(第七次了吧?)。
【自由11.20.2008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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