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距離

作者／狼米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很喜歡玩一種遊戲──
把遠方的東西，化為觸手可及。

停在教堂十字架頂上的鴿子；櫥窗裡的漂亮糖果；掉在排水溝裡，閃閃發
亮的嶄新一元硬幣；雷雨天氣的閃電瞬間；反坐在你的腳踏車後座，隨著
你的前進，看著後方的景物離我越來越遠的那條長道……
只要手指輕輕一按，它們就會被框在相片裡，握在我的手中。

我會把你拍下來。
因為，你，離我太遠。

即使你就待在我身邊，你的眼睛依然飄向那不知名的遠方，或許你看的地
方，是你永遠都到不了的世界，但，這讓牽著你的手的我，深．感．寂．
寞。

你唯一一次對我說過最深刻的內心話，是在你父親的喪禮上。

那一整天，你的嘴不曾張開過，不吃、不喝、一句話也不講；除了起立機
械式的家屬答禮以外，你就那樣坐在椅子上，像座雕像，眼睛看著地上。
直到那一晚，夜深人靜，你突然說：

「其實，我並不了解我爸爸他是個怎樣的人。」

我訝異於你的開口，多於你所講的話。

「我爸他，很少說話，尤其是對我們這些小孩。他總是一個人靜靜的做
事，就算放假休息在家，他也不會想跟我們聊天，我們家裡最常出現的畫
面，就是我媽對著他碎碎唸個不停，而他埋頭看報紙，一點反應也沒有，
聽得煩了的話，就牽狗出去大便。」

你的話好像已經有了句點，但我並沒有接話，而期待著你繼續再說點什
麼。
你一點一點，斷斷續續的說著。

「不管我們做什麼事，他都不會過問，小時候當我闖了禍，被我媽用衣架
追著滿屋子打完，蹲在廊下哭時，他也只是默默的看著我，頂多摸摸我的
頭。我想，他說不定終其一生，都不知道我們在想什麼，相反的，我們也
是。」

「我看著他臨終，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心裡想的是：『爸爸，你現在在想
什麼呢？』這是我永遠都無法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發生過的很多很多事，或許我媽會告訴他，但有很多連我媽都看不到
的心事，他知道嗎？我媽曾說，不愛講話的小孩最令人擔心，因為你不知
道他在想什麼，不知道他在外面發生了哪些事是你所不知道的，讓人要關
心也無從關心起。」

「我媽老說，我很像他。尤其是什麼話都不講這一點。我總是說：『就沒
什麼事好講，是要講什麼？』對他而言，這麼長的人生中，也是沒什麼事
好講嗎？」

「現在說這話或許晚了點，但我真希望能聽他說些話，跟他多點對話。因
為他是爸爸，我是兒子，但是，父子並不一定互相了解。沉默的人，是無
法懂得另一個沉默的人的沉默人生的。」

說完這，他就又回到無聲的世界了。

幫著伯母打點完瑣事後，我準備告辭回家，心裡一動的問她：
「伯母，妳懂得伯父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她眼淚又滾滾而下的說：
「什麼人，不就是個死人嗎……」


在我提著行囊，準備到另外一個城市去走走時，其實心裡就已經決定不打
算再回來了。
我只是沒有告訴你。

陪我在月台等火車的你，抽掉了一根煙，雙手插在褲袋裡，站在白線邊
緣，眺望著軌道的盡頭。
我拿起數位相機，悄悄的把你拍了下來。

邤長的身影，映著朝陽的光，看起來很有立體感。

怎麼在鏡頭裡的你，反而比真實存在來得更真實；當你坐在我身邊時，我
總覺得你像個平面人形板，只要我探過你的另一側，說不定會發現那裡其
實空無一物。

坐上火車後，我沒有回頭，只是看著相機裡的你。
這是你所能離我最近的距離。

也許有些人就是適合永遠孤獨；那樣的人，身旁原本就不應該存在另一個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