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1-21 08:13:57犬馬
職業(散文)
職業
熱鬧的中正路街心新開了一處麵攤。麵攤車前一塊招牌也沒，只見一盒用青色紗網纏裹的木箱，裡頭放有幾團黃色油麵，滾沸的熱水煙霧不斷從兩個大鍋蒸騰而上，攤車桌面上擺有幾罐調味料和一碗肉燥。坐在攤車後眼神空洞地望著空蕩蕩的街道，是一對老夫妻，那是我爸和我阿母。他們後面還有三張供客人吃麵的桌椅。
麵攤車原是彭仔阿婆賣冰的冰車，我爸和我阿母接手冰車重新修改一番才變成麵攤車。彭仔阿婆的家就在菜市場入口旁，可說是黃金店面，她和我阿母相熟，感情很好，彭仔阿婆的花生田一到採收季節都是找我阿母去幫忙拔花生，如今道路重新規劃，彭仔阿婆的花生農田都成了建築用地，一時間成了土財戶，和兒子女兒在中正街尾買了一棟別墅住，搬離原先居住的地方，連農閒時賣冰的攤位也荒廢了，後來就免費包讓給我爸和我阿母賣麵。
菜市場只有早上才摩肩接踵，人聲鼎沸。一到下午，鄉下小鎮的街道就立刻變得冷冷清清，偶爾走過幾個人影，呼嘯過幾台摩托車。中正街的小吃攤其實已經飽和，街頭車站旁的那家老店賣滷肉飯、肉羹麵已經十幾二十幾年，中午時生意好的不得了；再過來是我國中同學的父母開一家水餃館，賣麻醬麵、水餃和各種湯品，晚餐時人山人海，門庭若市；再隔個三間店面是賣鴨肉麵線和下水湯，中午時客人也很多；再來就是我爸和我阿母的新麵攤，從早到晚場面冷清的令人難堪；再過去的對面是賣魷魚羹麵的，一到晚上經常賓客滿座，生氣蓬勃。再過去是賣臭豆腐和陽春麵，這也是賣了二十幾年的老店，從傍晚營業到深夜，麵店老闆和老闆娘打營業開始就沒一刻停過下麵、下油鍋動作。
我爸和我阿母麵攤乏人問津生意不好是意料中的事。平時我阿母就沒甚麼廚藝，餐桌上的雞鴨魚肉菜只是煎透煮熟就直接上桌。至於我爸的，那是見仁見智，好者令人終生難忘，劣者令人徒呼無可奈何。比如說有一道菜是這樣，一到下大雨，他便要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出外到農田間撿鍋牛，撿來的蝸牛集中泡在大水桶裡，我爸會用錐子取出蝸牛肉，再用明礬揩去鍋牛黏液，一切就緒便下鍋熱炒一盤紅椒蝸牛肉，蝸牛肉清脆可口與辣味搭配，渾然天成，恰到好處，簡直就是人間美味。不過我爸其他料理，味道偏濃且水分過多，菜色也不甚雅觀。譬如說他最愛吃的一道菜，做法居然是把青菜加水下去煮得濃濃的，過濃不似湯，湯湯水水又不似菜，用筷子撈菜時，葉菜含糊成一團，簡直就像吃羹，可又沒有羹的美味，簡直就像吃菜渣一般──我一直要到六俚叔來我家一起吃這道菜時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直呼美味，才恍然這道菜是我爸他們江西黎川的家鄉菜。
我每天從學校放學回家得經過中正路，我都盡量避開改走小路，小路的出口正巧離麵攤十餘公尺，仍可看見麵擔狀況。我爸和我阿母還是那副無精打采的神情，前後幾家小吃攤已經開始聚集許多吃晚餐的顧客，我家的麵攤車前仍是門可羅雀。我一個人先回家，進廚房煮好飯菜──我國小六年級就已經把我阿母那煎透煮熟的活兒學會，得下廚料理一家晚餐，等著我爸和阿母回家吃飯──過沒多久，我爸和阿母回來了，吃飯的時候，我問阿母賣的怎樣，阿母沮喪地說：「賣歸天，才賣三碗。」我爸則在一旁扒著飯，生著悶氣，不肯說話。
我爸這樣生氣是有道理的。像杵在麵攤前等候客人或是下麵這種細活，他肯定不習慣。擺麵攤之前，他早已習慣工地裡的粗活。那時每天一大早，我們家是不吃稀飯的，我爸乾淨俐落地扒完三大碗白飯，聽我說外公他們早餐都吃稀飯，他就說：「吃啥勞子稀飯，趕十點上下就餓昏頭了。」然後他配妥裝備：S腰帶上腰──腰帶前左邊有釘包，釘包裡有長鐵釘、中鋼釘和短鋼釘，右邊有一把量尺；腰帶後右側有一柄榔頭，左側有一隻虎頭鉗──戴好安全帽，取下掛在牆上的兩支一長一短的撬釘器，坐上石橋九十摩托車，嗶嗶按了兩聲喇叭，便揚長往各處工地而去。
我爸到了工地，主要的工作就是釘板模。凡是要用水泥灌漿的，地基啊、樑啊、柱啊、樓地板啊、屋頂啊，都必須先用板模固型。通常工地的環境是很亂的，裡頭有很多師父，綁鋼筋的、糊水泥的、配水電的，未灌漿的樓地板到處都是蜂窩般的鐵支架和雜物，鐵釘、鉛線頭、剪斷的鋼筋，一不小心就扎傷了腳。我爸就在這樣的環境裡上工，他舉著一人高重達三四十公斤的板模，飛快地行走在鐵支架之間，搭好了地基，灌好漿，乾了便拆模，卸下板模上殘存的釘子，然後又依序完成了一樓地板、樑柱、二樓、三樓、屋頂，然後這個工地蓋完後便換另一新的工地，這樣的生活，從他五十二歲開始一直到六十八歲結束。
六十多歲算是很老的年紀了，無論在體力上或精神上都已經不能負荷這種勞力工作，我爸要到六十五歲上才出現疲態，那時仍在大太陽底下流汗賣力，一整天下來，他已不似往常一樣，回到家還能勇猛無比，抽開褲帶就狠狠地教訓我「不長進，淨犯些有的沒有的過錯」。這時工作到了下午，他開始出現分神狀況，在工地裡分神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所以他從三樓的鷹架上猛的摔了下來，一路敲頭嗑腦、撞骨挫筋，砰的一聲掉落地面。有時還能勉強支撐到下班，下班途中又出了神，所以撞上電線桿、撞上牛車、自己摔車。這些情況讓我爸被送進三仁醫院，我和我阿母焦急萬分地趕到急診室時，看見我爸全身傷痕累累，臉上縫了許多針，眼睛腫的不像樣，有一次還一直吐血，我阿母心疼地放聲大哭，我則在一旁默默流著眼淚，我爸躺在病床上笑著安慰我和阿母說：「未死啦！不通咯哭囉。」
有一段時間，我和我阿母一到了天黑就開始緊張兮兮，如果還聽不見我爸在大路口轉進小巷裡的家來會固定發出幾聲悠長而誇張喇叭聲，我們兩個心裡便七上八下起來，深怕又得到醫院急診室會面。我爸住醫院絕不超過三天，即使醫生要他多住院觀察一個禮拜，他也不依，他心裡有一個算盤，計算著一天住院要花多少錢，一天沒工作少賺多少錢，所以出院後的隔天，他就又全副武裝上工地掙錢去了。我其實很捨不得，告訴他說：「爸，不要再做板模了。」我爸很生氣地回答：「我不做！你吃什麼！」我那時只是一個沒用的小六生，要是可以，我也願意上工地搬板模，幫我爸賺錢，讓他在家裡安全著。
後來，我爸終於對歲月的磨蝕舉起白旗，聽了彭仔阿婆的建議改擺麵攤。可是一個禮拜下來，生意冷清，我爸心裡的算盤又逐漸緊張起來，一天要付出的成本多少，收入減少多少，算著算著，漸漸地他越來越沉默。過沒幾天，他又打電話聯絡以前的頭家，說好工地地點，隔天又全副武裝上工去了。好景當真不長，到了第三天，回家途中，被一輛小客車迎面撞上，我和我阿母又在急診室裡哭的哭掉淚的掉淚，我爸這才死了重回工地的心。
但是生活總是要過。麵擔生意結束後，透過六俚叔介紹，我爸進到六塊寮一家罐頭工廠當主廚。六俚叔原先是這裡的主廚，後來改當工廠門房守衛，把主廚的位置讓給我爸。我爸還在工地縱橫的時候，有一回六俚叔來家裡吃飯，聊到想改當守衛工作，我爸一句話也沒說，待六俚叔離開後，才對我說：「當守衛，這麼好聽，還不是當看門犬？」我爸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挾有強烈看不起的味兒。這其實怪不得他老人家，他從二十八歲上入伍從軍，和江西黎川一群年輕人招募而成的步兵團一路從江西福建廣東金門而後登上台灣，從二等兵再逐漸派升上士排副，在軍中輾轉流離了二十四個年頭。聽六俚叔說，我爸當時體能戰技是全營第一，還是搜索排的排副，金門古寧頭大戰時，他那一排就在最前線衝鋒陷陣，殲殺敵軍。所以說他習慣了指揮同僚，或是大量勞力付出，這樣呆坐在守衛室裡接電話、開關大門、送往迎來的靜態工作很是不以為然。
我爸當上主廚之後，每天一早四點多，天色還是暗朦朦的時候就已經起床，囫圇刷洗一番，躡手躡腳地走經大廳，深怕吵醒鋪竹蓆睡在地板上的我，我其實也醒了知道他醒後所作的每件事，只是心照不宣地假裝睡得很沉。然後聽見他走向大門，悄悄拉開鐵門，牽出石橋九十，再緩緩拉下鐵門，在門口發動機車，引擎一開，達達達達的聲響頓時劃破靜謐，得等到車子滑行遠離，才又回復寧靜。
我爸進工廠前，通常得先上菜市場物色當日所需之果蔬肉魚，購妥之後全數擺進石橋九十後座新安上的青色塑膠箱籠，等進到廚房才卸下清洗，作簡單處理。這時得先準備好早餐供工廠住宿的員工用餐，通常是稀飯、水煮蛋、菜瓜、豆腐乳、和應時蔬菜，說穿了其實就是軍中那一套。我爸每天要負責擺出七桌同款菜色。早餐剛忙完，大夥兒吃罷，蝗蟲過境之後他必須獨自收拾桌上的殘羹剩肴，滌洗各式杯盤鍋碟，清理完畢，又得馬上開始張羅午餐，煎煮炒炸，不一而足，好不容易員工也用完午餐，順利洗好餐具，才能在廚房的角落鋪上一兩方紙箱，躺在地板睡個囫圇覺，直到三點多，又得醒來料理晚餐。一天下來，等他關上廚房，回到家通常都已經是晚上七八點的事了。
我心裡一直惘惘不安著，雖說廚師工作比起工地安全許多，但我爸畢竟不是專業廚師，他煮得菜稱不上好吃，何況外省口味能否被工廠裡以閩南人為主的員工接受，這還是個大問題。這個擔心沒過多久就應驗了，兩個月後，我爸時常回到家就是一臉頹喪，不發一語，跟剛上班時的那種自信神情截然不同。有時還會很生氣地罵著：「媽咧的鼻，恁挑嘴，吃天上仙桃去！」再過一個多月，這一天一大清早，我爸還是下了床，卻沒有任何動靜，只在客廳靜坐著，可能是想著事情或看著我睡覺，卻沒出門，我不敢睜開眼看他，就這樣等他喚我起床準備上學，他還是在家裡坐著。連續過了好幾天，不用說我也知道，他不上班了。至於他是被辭掉或是他自己辭職，這我和阿母是一點都不敢過問的。
要我爸賦閒在家那是不可能的事，他老人家憂患意識忒重，經常對我說：「我先把你母親和我的棺材本存好，省得日後你們兄弟倆操心。」有時候，話還說得更重些：「沒錢，別人瞧得起咱們？」這些話都是他千錘百鍊人情冷暖親身體會來的，想當初我爸還沒錢買新房離不開蔥子寮外公家時所遭受的蜚短流長、白眼相待，我多少也是知道一點，怕只怕遠不及他領受的萬分一。我爸在家悠閒渡過了幾個禮拜，不曉得從那兒得了介紹又覓著一份新差事。當時我們全家正在看楊麗花歌仔戲，我爸趁廣告空檔時突然說：「你爸沒本事，只好給人看門去。」我一怔，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阿母和我都假裝沒聽見，繼續看著電視裡的廣告，廣告結束，楊麗花裝扮薛平貴模樣出現，旁白女聲齊聲唱道「平貴征西勇無敵……」忽然就在這句唱辭聲中，我感受到父親話裡無比龐大的辛酸，彷彿潮浪一般，不斷從他心裡湧冒出來，夾雜著歲月的滄桑、悲涼，還有無可奈何的屈服，全都在「你爸沒本事，只好去給人看門」的話裡風雨交加、波濤洶湧起來，漲滿了整個客廳，漲滿我阿母，和我。
從此之後，我爸就展開他漫長的看門生涯，扣除晚年病榻日子，這和他青年從軍、壯年操持板模的人生歲月幾乎鼎足而三。
大概十來年前，有個極粗糙的廣告，偶爾會在電視頻道播放，畫面上三五青年男女同坐在一輛紅色跑車上，齊聲吆唱著：「名屋，名屋，名屋食品最好喝。名屋，紅茶，名屋，紅茶，真好喝。」這檔廣告畫質失真，演員表情呆滯，音樂單調貧乏，看上去就知道是個製作成本極低的作品。不過這確實讓「名屋」這家地方型的小工廠提振不少知名度，銷售量直線上升，頗有力挽年年虧損而鹹魚翻身的意味，值此之故，褒忠這種小地方也以能擁有這樣全國知名的小公司為榮。
我爸就在這家食品公司裡當起他人生中第一回的門房守衛。
名屋食品公司位於褒忠鄉東側，緊鄰馬光鄉，中正路就打這兒開始，我家是在中正路八十六巷，兩地距離約三百公尺，從我家出發穿過巷子接中正路，往左拐，走路的話只要七八分鐘就可到達。我爸為省油錢，每日上下班就不再騎他的石橋九十，而是改跨腳踏車。
我爸一早七點多上班。看門的工作是這樣，白天時監督員工上下班打卡，管制人員出入，確認出廠貨車罐頭飲料數量等等；晚上則必須定時巡視工廠四周以確保安全。我爸和先前的守衛兩人輪班，一班二十四小時，隔日排休。守衛室約八坪大，在工廠大門左側，窗戶開在大門兩邊，可同時看顧公司內外，窗戶下有一張辦公桌和一把鐵椅，鐵椅後就是上下舖的行軍床，床的盡頭隔了一間小房，裡頭有馬桶和淋浴設備。
我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給我爸送飯。我騎腳踏車到工廠時，如果正巧遇著員工下班，就會看見我爸站在大門邊指揮交通，順道和員工們揮手道別，這時他根本沒空和我打招呼，照往例我會把飯盒靜靜放在窗邊就自個兒回家。如果逢上星期假日，我就得多送一頓午餐，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開小門讓我進去，等他吃完飯，再把飯盒拿回家。我爸一邊扒著飯一邊不忘叮嚀告誡我說：「你每回考試一定要考前三名，這樣考大學才有希望！」要不就說：「你以後當老師或當醫師都行，總之，不要像你爸當半輩子兵，到頭來還給人看門。」再不就說：「你以後要讀個博士，咱們張家還沒能出個博士，趕以後回江西老家給張家添點光，讓親友們知道我張炳榮還有個好兒子！」我爸對我告誡的這些話起碼叮嚀過上千回了，可我聽完只有苦惱的份居多：我那時數學其差無比，老因考不進前三名而屢受他老人家呵責，我很想他多注意一點我其他科功課頂好，數學又進步了一點點，雖然沒考進前三名，可總值得一丁點鼓勵吧？但他老人家只看進了前三名沒，沒，那就直接下結論說：「你沒考前三名，大學考個屁啊！」然後我就在呵責中拼命讀書，向一個莫名其妙的前三名要求努力匍伏前進。到後來我總算搞清楚我對醫學興趣缺缺，這輩子唯一還可能滿足我爸願望的機會就是當個老師，讀完博士，讓我爸在一群我從未見過的老家親友們面前得以抬頭挺胸，引以為榮。
有一回冬天深夜給我爸送毛毯，剛好遇上他正要開始巡視廠房，我爸要我跟著他走繞一圈。冬天的風呼呼吹喊猛烈搜刮著工廠每個角落，清冷的月光灑在偌大廠房屋頂，投下一片又一片歪斜猙獰的暗影，好些個死角沒燈，叢生黑影，我爸就領著我穿過水塔，走經廠房側邊，逆著北風前進，融入生生滅滅的黑影與月光當中。我膽子小，渾身直打哆索，心裡七上八下，我爸拿支手電筒走在前頭帶路，非常熟練地東彎西繞，左穿右繞，繞完一圈大約花上二十來分鐘，我心裡想這要是叫我隻身繞上這麼一圈，我肯定辦不到。我爸大概看出我的心意，就在呼呼的風聲裡頭大聲說道：「你爸這輩子沒做過啥虧心事，堂堂正正，沒啥好怕。」
又有一回，就在守衛室旁邊二十幾公尺發生一場意外，一輛貨車撞上機車，中年男子騎士當場斃命。鄉下習俗若是橫死在外是不能進庄回家治喪的，檢察官驗完屍，簡便靈堂就搭建在守衛室旁邊。和我爸輪班的另一個守衛員為避忌諱，索幸請了幾天假，我爸沒得輪休就每天住在工廠守衛室，日日與靈堂為鄰。但最苦的是我，臨到天黑給我爸送便當，我就渾身不對勁，兩腿發軟，經常是放了便當轉身就拔腿狂踩腳踏車，落荒逃回。終於喪事治畢，另一名守衛銷假上班，我爸才得以回家休假，正巧我大姐從台中休假回來，就問說：「爸，你不怕嗎？」我爸坐在搖椅上，順勢往後晃了幾下，笑著臉說：「你爸在金門打仗的時候，見過抬過的屍體不曉得多少呢？男子漢大丈夫，怕個啥？」
等我上了高中，我爸還在守衛室貢獻他後期人生的微薄勞力賺取微薄薪資的時候。後壁湖的六叔捎來一個好消息，他告訴我爸說可以去申請榮民津貼，每月有萬把塊錢可以領。我爸心裡掙扎了好久，當初他在工地縱橫的時候，想都沒想過要靠政府供養，他自己養得起自己，甚至養得起一整家人，可是他逐漸老了，他沒有任何退休金，他靠守衛微薄薪資早晚入不敷出要吃光老本的，他再不能像過去一樣意氣風發了，他必須低頭，低著頭去填妥榮民生活津貼的各項表格，加入榮民行列，這離他退伍已經是二十年後的事了。我爸為了開源，後來甚至還厚著臉皮去申請鄉公所的低收入戶補助──當時我對我家突然成了貧戶這一點非常不能諒解，這簡直讓我在同學間幾乎快抬不起頭──但要過了幾年以後，有一回我爸在二樓房間東搜西找，類似交代遺囑一般，說哪裡藏了黃金多少，藏了美金多少，又從鐵罐裡搜出幾張總額共一百萬的定存單，說這是當初準備給我唸大學唸博士的錢。我才知道，我爸在年老力衰的時候，不惜拉下老臉四處尋錢，這不是為了他自己能多享受一點，而是提早為小兒子預先積儲一筆學費，這筆學費遠比他自己的面子來的更重要許多許多。
也就在我爸搜出各式收藏在不起眼鐵罐磁瓶裡的物件，我才得以親睹我爸暗藏的四枚勳章、一紙退伍令、士官結業證書以及榮民證、戰士授田證等等。如同我習以為常先入為主的偏見，榮民就是忠黨愛國鐵票部隊的代表，除此之外大概和農民、漁民沒啥兩樣。等我爸把榮民證交到我手上時，我一看封面上的字，立時楞著了。那封面上寫著「中華民國榮譽國民」，多麼撼人心弦的八個字啊──中，華，民，國，榮，譽，國，民──原來榮民竟然是榮譽國民的簡稱，是整個國家的模範，整過國家的榮譽，照理說班級模範生、榮譽鎮民、榮譽市民應該都比不上榮譽國民才是，他們應該享有自己的尊榮才是，起碼我爸在我心目中就值得這樣榮譽。可是曾幾何時，榮民這樣的詞語，被過度污衊淪落成政黨的工具、動員的後盾，成為一群最保守最落後的象徵，他們大多離鄉背井、大多拋妻別母來到台灣，撈到一個看似榮譽卻逐漸污損的頭銜，但他們卻卻必須牢牢地守著這份羞辱、這張證件，就像我爸，那是他下半輩子生活的來源，以及憑弔前半生的唯一依據。
我保送師大那年，父親已輾轉換了幾個守衛工作，先是在鄰鄉的月眉國小當班，後來又因年紀太大再被辭退，那時他已經七十歲了，照理說是應該在家頤養天年。當時我考上的師大是全額公費，每月還有三千多元生活補助，不必再向家裡索錢，可我也不敢多勸他退休，每回我一開口，我爸就會回說：「你們兄弟倆以後還要結婚，我先把你媽和我的棺材錢存齊，省得將來你們負擔。」七十歲的老人是沒人要用的，就連守衛也沒公司願意請了。後來我大舅和朋友合資在新竹湖口工業區買下一棟舊工廠，準備轉租出去賺上一筆。出租前這段空窗期，需要有人看顧，大舅就問我爸有沒有興趣，我爸想也沒想一口答應，沒幾天就攜著我媽離開褒忠老家，北上住進工廠的守衛室，安之若素。
那年過年，我們全家分別從各地湊集到湖口火車站，我爸和我阿母在出站口等著我們，等大哥大姐二姐都到齊後，全家人就一起走路穿過鐵道旁小路，朝工廠走去。工廠位於稻田之中，附近沒什麼住家，感受不到新年氣息。我阿母已經在守衛室準備好了團圓菜，我們囫圇吃了一頓年菜。我爸就領著我們參觀舊工廠，廠房邊已經開始長些雜草，廠內零星擺了一些舊機具，空氣冷清，氣氛蕭索，完全和過年鬧熱氛圍相反。沒多久天色漸暗，守衛室住不下這麼多人，我們得離開工廠回到各自工作、讀書的地方，我爸和阿母在工廠門口和我們道別，我爸輕描淡寫說著：「要好好保重身體！」我們都點點頭，然後大家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揮著手，天氣很冷，夜幕來的快，等我們稍稍走遠一點，工廠已是一片漆黑，漆黑彷彿有兩個身影，在黑暗中晃動，彷彿還有回聲盪漾，「要好好保重身體！」在新年的初夜。
我終於讀完大學，畢業典禮當天，我爸穿著平時難得穿上的西裝出現在師大校園，我很得意地帶他到中庭公佈欄，去看我獲得師大傑出學生特別製成的海報看板，他沒表示什麼意見，只靜靜地和我們拍張合照。天氣很熱，他說他要休息一下，步履蹣跚地走向一旁階梯坐下，脫了西裝，掛在手臂上，額角直冒汗，很辛苦地喘著氣。我一時驚覺，我爸他老了，老到連走路都顯得困難重重，他的世界正急速縮小，小到連看得見的遠方都未必到達的了了，所謂的力不從心正開始落實在他身上，即便他還想胼手胝足、還想勞碌奔波，恐怕再也都難以實現了。拍完照，我帶他們到承德路坐車回鄉下，我爸很辛苦地登上遊覽車，臨別前又囑咐我說：「要好好照顧身體。」車子揚長而去，我回到宿舍，越想越心酸，好端端的父親，猛可老成這副模樣，還千里迢迢北上還參加兒子的畢業典禮，他身上一定還有許多病痛折磨著他，他總是這樣：咬緊牙關，苦往肚子吞。連說都不肯說上半聲。想到這裡，我就窩在宿舍裡，眼淚一顆顆的掉，替我爸心疼他自己。
我大學畢業後在台北試教，每月有固定收入，就叫我爸退休。退休後，他每天就在老家種種樹澆澆水散散步，反正就是閒不下來。
等我退伍後，我爸身體急速衰壞，不得已搬上台北和我同住，纏綿病榻二年多，有一天傍晚，終於在萬芳醫院加護病房安靜地睡著，我在病床邊一直搓揉著他的手，他的手已經軟弱無力，龜裂的厚繭佈滿掌心，摸上去極為粗糙，這雙手曾經持過槍、舉過板模、拿過榔頭、用過不少鑰匙推開許多鐵門，現在他再不用糾結著手臂筋肉，使盡全身力道上戰場衝鋒、到工地攀上踱下、去工廠幫人家開開關關，他終於可以放鬆全身，讓自己完全休息下來，再不用未雨綢繆擔心入不敷出，再不用流很多汗吃許多苦，再不用被病痛磨折，挺幸福，可不是？我斗大的淚珠滾落在父親的手臂上，我很想對他說：「爸，這回你真的可以好好休息了！」但我卻說不出口，我怕他又會回說：「我得趕緊把你們下輩子招呼好……」所以，我只是一直搓揉著他的掌心，一直搓揉著他的掌心。
熱鬧的中正路街心新開了一處麵攤。麵攤車前一塊招牌也沒，只見一盒用青色紗網纏裹的木箱，裡頭放有幾團黃色油麵，滾沸的熱水煙霧不斷從兩個大鍋蒸騰而上，攤車桌面上擺有幾罐調味料和一碗肉燥。坐在攤車後眼神空洞地望著空蕩蕩的街道，是一對老夫妻，那是我爸和我阿母。他們後面還有三張供客人吃麵的桌椅。
麵攤車原是彭仔阿婆賣冰的冰車，我爸和我阿母接手冰車重新修改一番才變成麵攤車。彭仔阿婆的家就在菜市場入口旁，可說是黃金店面，她和我阿母相熟，感情很好，彭仔阿婆的花生田一到採收季節都是找我阿母去幫忙拔花生，如今道路重新規劃，彭仔阿婆的花生農田都成了建築用地，一時間成了土財戶，和兒子女兒在中正街尾買了一棟別墅住，搬離原先居住的地方，連農閒時賣冰的攤位也荒廢了，後來就免費包讓給我爸和我阿母賣麵。
菜市場只有早上才摩肩接踵，人聲鼎沸。一到下午，鄉下小鎮的街道就立刻變得冷冷清清，偶爾走過幾個人影，呼嘯過幾台摩托車。中正街的小吃攤其實已經飽和，街頭車站旁的那家老店賣滷肉飯、肉羹麵已經十幾二十幾年，中午時生意好的不得了；再過來是我國中同學的父母開一家水餃館，賣麻醬麵、水餃和各種湯品，晚餐時人山人海，門庭若市；再隔個三間店面是賣鴨肉麵線和下水湯，中午時客人也很多；再來就是我爸和我阿母的新麵攤，從早到晚場面冷清的令人難堪；再過去的對面是賣魷魚羹麵的，一到晚上經常賓客滿座，生氣蓬勃。再過去是賣臭豆腐和陽春麵，這也是賣了二十幾年的老店，從傍晚營業到深夜，麵店老闆和老闆娘打營業開始就沒一刻停過下麵、下油鍋動作。
我爸和我阿母麵攤乏人問津生意不好是意料中的事。平時我阿母就沒甚麼廚藝，餐桌上的雞鴨魚肉菜只是煎透煮熟就直接上桌。至於我爸的，那是見仁見智，好者令人終生難忘，劣者令人徒呼無可奈何。比如說有一道菜是這樣，一到下大雨，他便要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出外到農田間撿鍋牛，撿來的蝸牛集中泡在大水桶裡，我爸會用錐子取出蝸牛肉，再用明礬揩去鍋牛黏液，一切就緒便下鍋熱炒一盤紅椒蝸牛肉，蝸牛肉清脆可口與辣味搭配，渾然天成，恰到好處，簡直就是人間美味。不過我爸其他料理，味道偏濃且水分過多，菜色也不甚雅觀。譬如說他最愛吃的一道菜，做法居然是把青菜加水下去煮得濃濃的，過濃不似湯，湯湯水水又不似菜，用筷子撈菜時，葉菜含糊成一團，簡直就像吃羹，可又沒有羹的美味，簡直就像吃菜渣一般──我一直要到六俚叔來我家一起吃這道菜時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直呼美味，才恍然這道菜是我爸他們江西黎川的家鄉菜。
我每天從學校放學回家得經過中正路，我都盡量避開改走小路，小路的出口正巧離麵攤十餘公尺，仍可看見麵擔狀況。我爸和我阿母還是那副無精打采的神情，前後幾家小吃攤已經開始聚集許多吃晚餐的顧客，我家的麵攤車前仍是門可羅雀。我一個人先回家，進廚房煮好飯菜──我國小六年級就已經把我阿母那煎透煮熟的活兒學會，得下廚料理一家晚餐，等著我爸和阿母回家吃飯──過沒多久，我爸和阿母回來了，吃飯的時候，我問阿母賣的怎樣，阿母沮喪地說：「賣歸天，才賣三碗。」我爸則在一旁扒著飯，生著悶氣，不肯說話。
我爸這樣生氣是有道理的。像杵在麵攤前等候客人或是下麵這種細活，他肯定不習慣。擺麵攤之前，他早已習慣工地裡的粗活。那時每天一大早，我們家是不吃稀飯的，我爸乾淨俐落地扒完三大碗白飯，聽我說外公他們早餐都吃稀飯，他就說：「吃啥勞子稀飯，趕十點上下就餓昏頭了。」然後他配妥裝備：S腰帶上腰──腰帶前左邊有釘包，釘包裡有長鐵釘、中鋼釘和短鋼釘，右邊有一把量尺；腰帶後右側有一柄榔頭，左側有一隻虎頭鉗──戴好安全帽，取下掛在牆上的兩支一長一短的撬釘器，坐上石橋九十摩托車，嗶嗶按了兩聲喇叭，便揚長往各處工地而去。
我爸到了工地，主要的工作就是釘板模。凡是要用水泥灌漿的，地基啊、樑啊、柱啊、樓地板啊、屋頂啊，都必須先用板模固型。通常工地的環境是很亂的，裡頭有很多師父，綁鋼筋的、糊水泥的、配水電的，未灌漿的樓地板到處都是蜂窩般的鐵支架和雜物，鐵釘、鉛線頭、剪斷的鋼筋，一不小心就扎傷了腳。我爸就在這樣的環境裡上工，他舉著一人高重達三四十公斤的板模，飛快地行走在鐵支架之間，搭好了地基，灌好漿，乾了便拆模，卸下板模上殘存的釘子，然後又依序完成了一樓地板、樑柱、二樓、三樓、屋頂，然後這個工地蓋完後便換另一新的工地，這樣的生活，從他五十二歲開始一直到六十八歲結束。
六十多歲算是很老的年紀了，無論在體力上或精神上都已經不能負荷這種勞力工作，我爸要到六十五歲上才出現疲態，那時仍在大太陽底下流汗賣力，一整天下來，他已不似往常一樣，回到家還能勇猛無比，抽開褲帶就狠狠地教訓我「不長進，淨犯些有的沒有的過錯」。這時工作到了下午，他開始出現分神狀況，在工地裡分神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所以他從三樓的鷹架上猛的摔了下來，一路敲頭嗑腦、撞骨挫筋，砰的一聲掉落地面。有時還能勉強支撐到下班，下班途中又出了神，所以撞上電線桿、撞上牛車、自己摔車。這些情況讓我爸被送進三仁醫院，我和我阿母焦急萬分地趕到急診室時，看見我爸全身傷痕累累，臉上縫了許多針，眼睛腫的不像樣，有一次還一直吐血，我阿母心疼地放聲大哭，我則在一旁默默流著眼淚，我爸躺在病床上笑著安慰我和阿母說：「未死啦！不通咯哭囉。」
有一段時間，我和我阿母一到了天黑就開始緊張兮兮，如果還聽不見我爸在大路口轉進小巷裡的家來會固定發出幾聲悠長而誇張喇叭聲，我們兩個心裡便七上八下起來，深怕又得到醫院急診室會面。我爸住醫院絕不超過三天，即使醫生要他多住院觀察一個禮拜，他也不依，他心裡有一個算盤，計算著一天住院要花多少錢，一天沒工作少賺多少錢，所以出院後的隔天，他就又全副武裝上工地掙錢去了。我其實很捨不得，告訴他說：「爸，不要再做板模了。」我爸很生氣地回答：「我不做！你吃什麼！」我那時只是一個沒用的小六生，要是可以，我也願意上工地搬板模，幫我爸賺錢，讓他在家裡安全著。
後來，我爸終於對歲月的磨蝕舉起白旗，聽了彭仔阿婆的建議改擺麵攤。可是一個禮拜下來，生意冷清，我爸心裡的算盤又逐漸緊張起來，一天要付出的成本多少，收入減少多少，算著算著，漸漸地他越來越沉默。過沒幾天，他又打電話聯絡以前的頭家，說好工地地點，隔天又全副武裝上工去了。好景當真不長，到了第三天，回家途中，被一輛小客車迎面撞上，我和我阿母又在急診室裡哭的哭掉淚的掉淚，我爸這才死了重回工地的心。
但是生活總是要過。麵擔生意結束後，透過六俚叔介紹，我爸進到六塊寮一家罐頭工廠當主廚。六俚叔原先是這裡的主廚，後來改當工廠門房守衛，把主廚的位置讓給我爸。我爸還在工地縱橫的時候，有一回六俚叔來家裡吃飯，聊到想改當守衛工作，我爸一句話也沒說，待六俚叔離開後，才對我說：「當守衛，這麼好聽，還不是當看門犬？」我爸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挾有強烈看不起的味兒。這其實怪不得他老人家，他從二十八歲上入伍從軍，和江西黎川一群年輕人招募而成的步兵團一路從江西福建廣東金門而後登上台灣，從二等兵再逐漸派升上士排副，在軍中輾轉流離了二十四個年頭。聽六俚叔說，我爸當時體能戰技是全營第一，還是搜索排的排副，金門古寧頭大戰時，他那一排就在最前線衝鋒陷陣，殲殺敵軍。所以說他習慣了指揮同僚，或是大量勞力付出，這樣呆坐在守衛室裡接電話、開關大門、送往迎來的靜態工作很是不以為然。
我爸當上主廚之後，每天一早四點多，天色還是暗朦朦的時候就已經起床，囫圇刷洗一番，躡手躡腳地走經大廳，深怕吵醒鋪竹蓆睡在地板上的我，我其實也醒了知道他醒後所作的每件事，只是心照不宣地假裝睡得很沉。然後聽見他走向大門，悄悄拉開鐵門，牽出石橋九十，再緩緩拉下鐵門，在門口發動機車，引擎一開，達達達達的聲響頓時劃破靜謐，得等到車子滑行遠離，才又回復寧靜。
我爸進工廠前，通常得先上菜市場物色當日所需之果蔬肉魚，購妥之後全數擺進石橋九十後座新安上的青色塑膠箱籠，等進到廚房才卸下清洗，作簡單處理。這時得先準備好早餐供工廠住宿的員工用餐，通常是稀飯、水煮蛋、菜瓜、豆腐乳、和應時蔬菜，說穿了其實就是軍中那一套。我爸每天要負責擺出七桌同款菜色。早餐剛忙完，大夥兒吃罷，蝗蟲過境之後他必須獨自收拾桌上的殘羹剩肴，滌洗各式杯盤鍋碟，清理完畢，又得馬上開始張羅午餐，煎煮炒炸，不一而足，好不容易員工也用完午餐，順利洗好餐具，才能在廚房的角落鋪上一兩方紙箱，躺在地板睡個囫圇覺，直到三點多，又得醒來料理晚餐。一天下來，等他關上廚房，回到家通常都已經是晚上七八點的事了。
我心裡一直惘惘不安著，雖說廚師工作比起工地安全許多，但我爸畢竟不是專業廚師，他煮得菜稱不上好吃，何況外省口味能否被工廠裡以閩南人為主的員工接受，這還是個大問題。這個擔心沒過多久就應驗了，兩個月後，我爸時常回到家就是一臉頹喪，不發一語，跟剛上班時的那種自信神情截然不同。有時還會很生氣地罵著：「媽咧的鼻，恁挑嘴，吃天上仙桃去！」再過一個多月，這一天一大清早，我爸還是下了床，卻沒有任何動靜，只在客廳靜坐著，可能是想著事情或看著我睡覺，卻沒出門，我不敢睜開眼看他，就這樣等他喚我起床準備上學，他還是在家裡坐著。連續過了好幾天，不用說我也知道，他不上班了。至於他是被辭掉或是他自己辭職，這我和阿母是一點都不敢過問的。
要我爸賦閒在家那是不可能的事，他老人家憂患意識忒重，經常對我說：「我先把你母親和我的棺材本存好，省得日後你們兄弟倆操心。」有時候，話還說得更重些：「沒錢，別人瞧得起咱們？」這些話都是他千錘百鍊人情冷暖親身體會來的，想當初我爸還沒錢買新房離不開蔥子寮外公家時所遭受的蜚短流長、白眼相待，我多少也是知道一點，怕只怕遠不及他領受的萬分一。我爸在家悠閒渡過了幾個禮拜，不曉得從那兒得了介紹又覓著一份新差事。當時我們全家正在看楊麗花歌仔戲，我爸趁廣告空檔時突然說：「你爸沒本事，只好給人看門去。」我一怔，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阿母和我都假裝沒聽見，繼續看著電視裡的廣告，廣告結束，楊麗花裝扮薛平貴模樣出現，旁白女聲齊聲唱道「平貴征西勇無敵……」忽然就在這句唱辭聲中，我感受到父親話裡無比龐大的辛酸，彷彿潮浪一般，不斷從他心裡湧冒出來，夾雜著歲月的滄桑、悲涼，還有無可奈何的屈服，全都在「你爸沒本事，只好去給人看門」的話裡風雨交加、波濤洶湧起來，漲滿了整個客廳，漲滿我阿母，和我。
從此之後，我爸就展開他漫長的看門生涯，扣除晚年病榻日子，這和他青年從軍、壯年操持板模的人生歲月幾乎鼎足而三。
大概十來年前，有個極粗糙的廣告，偶爾會在電視頻道播放，畫面上三五青年男女同坐在一輛紅色跑車上，齊聲吆唱著：「名屋，名屋，名屋食品最好喝。名屋，紅茶，名屋，紅茶，真好喝。」這檔廣告畫質失真，演員表情呆滯，音樂單調貧乏，看上去就知道是個製作成本極低的作品。不過這確實讓「名屋」這家地方型的小工廠提振不少知名度，銷售量直線上升，頗有力挽年年虧損而鹹魚翻身的意味，值此之故，褒忠這種小地方也以能擁有這樣全國知名的小公司為榮。
我爸就在這家食品公司裡當起他人生中第一回的門房守衛。
名屋食品公司位於褒忠鄉東側，緊鄰馬光鄉，中正路就打這兒開始，我家是在中正路八十六巷，兩地距離約三百公尺，從我家出發穿過巷子接中正路，往左拐，走路的話只要七八分鐘就可到達。我爸為省油錢，每日上下班就不再騎他的石橋九十，而是改跨腳踏車。
我爸一早七點多上班。看門的工作是這樣，白天時監督員工上下班打卡，管制人員出入，確認出廠貨車罐頭飲料數量等等；晚上則必須定時巡視工廠四周以確保安全。我爸和先前的守衛兩人輪班，一班二十四小時，隔日排休。守衛室約八坪大，在工廠大門左側，窗戶開在大門兩邊，可同時看顧公司內外，窗戶下有一張辦公桌和一把鐵椅，鐵椅後就是上下舖的行軍床，床的盡頭隔了一間小房，裡頭有馬桶和淋浴設備。
我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給我爸送飯。我騎腳踏車到工廠時，如果正巧遇著員工下班，就會看見我爸站在大門邊指揮交通，順道和員工們揮手道別，這時他根本沒空和我打招呼，照往例我會把飯盒靜靜放在窗邊就自個兒回家。如果逢上星期假日，我就得多送一頓午餐，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開小門讓我進去，等他吃完飯，再把飯盒拿回家。我爸一邊扒著飯一邊不忘叮嚀告誡我說：「你每回考試一定要考前三名，這樣考大學才有希望！」要不就說：「你以後當老師或當醫師都行，總之，不要像你爸當半輩子兵，到頭來還給人看門。」再不就說：「你以後要讀個博士，咱們張家還沒能出個博士，趕以後回江西老家給張家添點光，讓親友們知道我張炳榮還有個好兒子！」我爸對我告誡的這些話起碼叮嚀過上千回了，可我聽完只有苦惱的份居多：我那時數學其差無比，老因考不進前三名而屢受他老人家呵責，我很想他多注意一點我其他科功課頂好，數學又進步了一點點，雖然沒考進前三名，可總值得一丁點鼓勵吧？但他老人家只看進了前三名沒，沒，那就直接下結論說：「你沒考前三名，大學考個屁啊！」然後我就在呵責中拼命讀書，向一個莫名其妙的前三名要求努力匍伏前進。到後來我總算搞清楚我對醫學興趣缺缺，這輩子唯一還可能滿足我爸願望的機會就是當個老師，讀完博士，讓我爸在一群我從未見過的老家親友們面前得以抬頭挺胸，引以為榮。
有一回冬天深夜給我爸送毛毯，剛好遇上他正要開始巡視廠房，我爸要我跟著他走繞一圈。冬天的風呼呼吹喊猛烈搜刮著工廠每個角落，清冷的月光灑在偌大廠房屋頂，投下一片又一片歪斜猙獰的暗影，好些個死角沒燈，叢生黑影，我爸就領著我穿過水塔，走經廠房側邊，逆著北風前進，融入生生滅滅的黑影與月光當中。我膽子小，渾身直打哆索，心裡七上八下，我爸拿支手電筒走在前頭帶路，非常熟練地東彎西繞，左穿右繞，繞完一圈大約花上二十來分鐘，我心裡想這要是叫我隻身繞上這麼一圈，我肯定辦不到。我爸大概看出我的心意，就在呼呼的風聲裡頭大聲說道：「你爸這輩子沒做過啥虧心事，堂堂正正，沒啥好怕。」
又有一回，就在守衛室旁邊二十幾公尺發生一場意外，一輛貨車撞上機車，中年男子騎士當場斃命。鄉下習俗若是橫死在外是不能進庄回家治喪的，檢察官驗完屍，簡便靈堂就搭建在守衛室旁邊。和我爸輪班的另一個守衛員為避忌諱，索幸請了幾天假，我爸沒得輪休就每天住在工廠守衛室，日日與靈堂為鄰。但最苦的是我，臨到天黑給我爸送便當，我就渾身不對勁，兩腿發軟，經常是放了便當轉身就拔腿狂踩腳踏車，落荒逃回。終於喪事治畢，另一名守衛銷假上班，我爸才得以回家休假，正巧我大姐從台中休假回來，就問說：「爸，你不怕嗎？」我爸坐在搖椅上，順勢往後晃了幾下，笑著臉說：「你爸在金門打仗的時候，見過抬過的屍體不曉得多少呢？男子漢大丈夫，怕個啥？」
等我上了高中，我爸還在守衛室貢獻他後期人生的微薄勞力賺取微薄薪資的時候。後壁湖的六叔捎來一個好消息，他告訴我爸說可以去申請榮民津貼，每月有萬把塊錢可以領。我爸心裡掙扎了好久，當初他在工地縱橫的時候，想都沒想過要靠政府供養，他自己養得起自己，甚至養得起一整家人，可是他逐漸老了，他沒有任何退休金，他靠守衛微薄薪資早晚入不敷出要吃光老本的，他再不能像過去一樣意氣風發了，他必須低頭，低著頭去填妥榮民生活津貼的各項表格，加入榮民行列，這離他退伍已經是二十年後的事了。我爸為了開源，後來甚至還厚著臉皮去申請鄉公所的低收入戶補助──當時我對我家突然成了貧戶這一點非常不能諒解，這簡直讓我在同學間幾乎快抬不起頭──但要過了幾年以後，有一回我爸在二樓房間東搜西找，類似交代遺囑一般，說哪裡藏了黃金多少，藏了美金多少，又從鐵罐裡搜出幾張總額共一百萬的定存單，說這是當初準備給我唸大學唸博士的錢。我才知道，我爸在年老力衰的時候，不惜拉下老臉四處尋錢，這不是為了他自己能多享受一點，而是提早為小兒子預先積儲一筆學費，這筆學費遠比他自己的面子來的更重要許多許多。
也就在我爸搜出各式收藏在不起眼鐵罐磁瓶裡的物件，我才得以親睹我爸暗藏的四枚勳章、一紙退伍令、士官結業證書以及榮民證、戰士授田證等等。如同我習以為常先入為主的偏見，榮民就是忠黨愛國鐵票部隊的代表，除此之外大概和農民、漁民沒啥兩樣。等我爸把榮民證交到我手上時，我一看封面上的字，立時楞著了。那封面上寫著「中華民國榮譽國民」，多麼撼人心弦的八個字啊──中，華，民，國，榮，譽，國，民──原來榮民竟然是榮譽國民的簡稱，是整個國家的模範，整過國家的榮譽，照理說班級模範生、榮譽鎮民、榮譽市民應該都比不上榮譽國民才是，他們應該享有自己的尊榮才是，起碼我爸在我心目中就值得這樣榮譽。可是曾幾何時，榮民這樣的詞語，被過度污衊淪落成政黨的工具、動員的後盾，成為一群最保守最落後的象徵，他們大多離鄉背井、大多拋妻別母來到台灣，撈到一個看似榮譽卻逐漸污損的頭銜，但他們卻卻必須牢牢地守著這份羞辱、這張證件，就像我爸，那是他下半輩子生活的來源，以及憑弔前半生的唯一依據。
我保送師大那年，父親已輾轉換了幾個守衛工作，先是在鄰鄉的月眉國小當班，後來又因年紀太大再被辭退，那時他已經七十歲了，照理說是應該在家頤養天年。當時我考上的師大是全額公費，每月還有三千多元生活補助，不必再向家裡索錢，可我也不敢多勸他退休，每回我一開口，我爸就會回說：「你們兄弟倆以後還要結婚，我先把你媽和我的棺材錢存齊，省得將來你們負擔。」七十歲的老人是沒人要用的，就連守衛也沒公司願意請了。後來我大舅和朋友合資在新竹湖口工業區買下一棟舊工廠，準備轉租出去賺上一筆。出租前這段空窗期，需要有人看顧，大舅就問我爸有沒有興趣，我爸想也沒想一口答應，沒幾天就攜著我媽離開褒忠老家，北上住進工廠的守衛室，安之若素。
那年過年，我們全家分別從各地湊集到湖口火車站，我爸和我阿母在出站口等著我們，等大哥大姐二姐都到齊後，全家人就一起走路穿過鐵道旁小路，朝工廠走去。工廠位於稻田之中，附近沒什麼住家，感受不到新年氣息。我阿母已經在守衛室準備好了團圓菜，我們囫圇吃了一頓年菜。我爸就領著我們參觀舊工廠，廠房邊已經開始長些雜草，廠內零星擺了一些舊機具，空氣冷清，氣氛蕭索，完全和過年鬧熱氛圍相反。沒多久天色漸暗，守衛室住不下這麼多人，我們得離開工廠回到各自工作、讀書的地方，我爸和阿母在工廠門口和我們道別，我爸輕描淡寫說著：「要好好保重身體！」我們都點點頭，然後大家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揮著手，天氣很冷，夜幕來的快，等我們稍稍走遠一點，工廠已是一片漆黑，漆黑彷彿有兩個身影，在黑暗中晃動，彷彿還有回聲盪漾，「要好好保重身體！」在新年的初夜。
我終於讀完大學，畢業典禮當天，我爸穿著平時難得穿上的西裝出現在師大校園，我很得意地帶他到中庭公佈欄，去看我獲得師大傑出學生特別製成的海報看板，他沒表示什麼意見，只靜靜地和我們拍張合照。天氣很熱，他說他要休息一下，步履蹣跚地走向一旁階梯坐下，脫了西裝，掛在手臂上，額角直冒汗，很辛苦地喘著氣。我一時驚覺，我爸他老了，老到連走路都顯得困難重重，他的世界正急速縮小，小到連看得見的遠方都未必到達的了了，所謂的力不從心正開始落實在他身上，即便他還想胼手胝足、還想勞碌奔波，恐怕再也都難以實現了。拍完照，我帶他們到承德路坐車回鄉下，我爸很辛苦地登上遊覽車，臨別前又囑咐我說：「要好好照顧身體。」車子揚長而去，我回到宿舍，越想越心酸，好端端的父親，猛可老成這副模樣，還千里迢迢北上還參加兒子的畢業典禮，他身上一定還有許多病痛折磨著他，他總是這樣：咬緊牙關，苦往肚子吞。連說都不肯說上半聲。想到這裡，我就窩在宿舍裡，眼淚一顆顆的掉，替我爸心疼他自己。
我大學畢業後在台北試教，每月有固定收入，就叫我爸退休。退休後，他每天就在老家種種樹澆澆水散散步，反正就是閒不下來。
等我退伍後，我爸身體急速衰壞，不得已搬上台北和我同住，纏綿病榻二年多，有一天傍晚，終於在萬芳醫院加護病房安靜地睡著，我在病床邊一直搓揉著他的手，他的手已經軟弱無力，龜裂的厚繭佈滿掌心，摸上去極為粗糙，這雙手曾經持過槍、舉過板模、拿過榔頭、用過不少鑰匙推開許多鐵門，現在他再不用糾結著手臂筋肉，使盡全身力道上戰場衝鋒、到工地攀上踱下、去工廠幫人家開開關關，他終於可以放鬆全身，讓自己完全休息下來，再不用未雨綢繆擔心入不敷出，再不用流很多汗吃許多苦，再不用被病痛磨折，挺幸福，可不是？我斗大的淚珠滾落在父親的手臂上，我很想對他說：「爸，這回你真的可以好好休息了！」但我卻說不出口，我怕他又會回說：「我得趕緊把你們下輩子招呼好……」所以，我只是一直搓揉著他的掌心，一直搓揉著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