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1 09:33:16犬馬

神木 (■人間副刊2006.6.1)

莊子不喜歡神木。


他老人家經常反覆舉的例子約莫這樣,有個木匠帶著徒弟到齊國去,途中遠遠望見有棵櫟樹,樹身之高幾與山侔,覆蔭之廣可容千牛,主幹之粗竟達百圍,歧出的枝椏大到可以造船的就有十來根之多,樹下觀者如市,嗟嘆連連,木匠走近一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徒弟好生地瞧瞪一回,看滿意了,才追趕上木匠,喘噓噓問道:「自從弟子握著斧頭跟隨師父學藝到今日,從未見此等美材,師父卻連看也不看走了,這是為什麼啊?」木匠搖搖手,腳步仍往前邁,一邊扭頭答道:「別提了,那只是一棵散木罷了!拿來作船則船沉,作棟樑則易蠹,作器物則速毀,作棺槨則快腐,是不材之木,無可用之處,才能這般長壽。」莊子當然不認同木匠的看法,所以他讓櫟樹晚上入到木匠夢裡頭,給結實訓了一頓,我們暫且按下櫟樹的訓辭,先看莊子到底怎樣不喜歡神木。
神木之所以神,就在於有材又能得其所長,盡享天年。只是有材最易遭人覬覦,想得其所長、盡享天年談何容易,所以莊子又舉了個寓言說:宋國荊地最宜栽種楸、柏、桑樹,長到一握、兩握大,要作拄猴木棒的人便砍了去;好容易長到三圍、四圍粗,蓋屋子需要樑柱的人便砍了去;熬了許久長到七、八圍粗,富貴人家要作整塊棺材板的便砍了去。莊子於是感嘆,這有美材的木頭恰恰成了他們不能盡享天年的原罪。

等我站在棲蘭神木底下,昂首仰望著巨大無朋的紅檜時,內心著實充滿無比感動,腦海不自主響起莊子的話,並且奢想著,如果他老人家此刻正在身邊那該有多好。

因為莊老又說對了。

棲蘭神木群

在北橫公路一百號林道的碎石路上,風是涼而冷地張揚、翻飛、去來,像嬉鬧的蝴蝶。林道時而向左劈開壁立千仞,展現驚心動魄的懸深,時而向右摺疊復舒張一座座大山深谷,壯闊而優雅。在齊整端正的柳杉林連綿不絕地鋪綴翠綠之上,經常可見幾株白枝椏特立獨出,高舉著疏細的葉叢穩穩挺立,好似俯視著群山眾樹,又似要與天爭高。尋常發現幾株鶴立雞群的樹幹枝葉,也只當高大一些的木種,並不為意,待步下林道,走進林區,來到它的身旁,不由自主地震懾、靜默無語,──神木幹身巨大而粗壯地奮然拔地竄上,以巨人之姿在細幹密枝的柳杉林中昂然獨立、顧盼自雄,吸引著人的視線定住如巨船般的麻白幹身,再緩緩上移直趨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樹端,枝枒錯綜、鱗葉扶疏,風一拂過便柔柔輕輕地撫弄藍天胸膛。──這些三、五十步即可撞遇一棵神木,滿佈在棲蘭向陽坡上的神木群,居然個個動輒數百歲、甚至千歲,仍元氣淋漓地活存至今,數量之眾、生意之盛,讓人不禁懷疑起莊子的話來。

但莊子是對的。這些存活於此的神木,原先數量還更多,多到滿山遍谷一眼望去盡是高聳的紅檜林和台灣扁柏群,他們棲息於雲霧繚繞、雉雞、台灣藍鵲、飛鼠和山豬交相往來的棲蘭山區已經千百年了,怎麼也沒料到眼前彷彿伸手可即的太平山,日本人已經開山入林,大肆伐砍數量驚人的紅檜林,把青山碧峰髡成癩痢的濯濯。位處太平山之後的棲蘭神木林純屬暫且幸運,一時躲過日本人的機具,卻逃不過光復後經濟利益的輾迫,新政府積極開林道、運機具、嘰嘎刨鋸聲終日不歇,山谷騷然,沒多久神木頹然傾倒,紅檜驚呼撞地,扁柏連根拔起,卑屈了他們千百年來高亢的姿態。樹型直挺高壯的,無一不被畫上記號,陸續走向腰斬的命運,唯獨六十二株畸形虛弱的劣木,有的枝幹彎曲不直、有的枝枒過多、有的菌蟲蛀洞、有的矮小窄細,卻幸運地逃過一劫,殘喘

至今,成了旅客心中敬畏不已的神木。

木材行巨木

這些遭腰斬的神木,過去我竟與他們曾有數面之緣。

我小時住過的褒忠老家正對面就是一戶大木材行,木材行與我家這一長排二樓透天厝恰成垂直之勢,屋頂全用大圓形石綿瓦搭成,高出透天厝一樓高,店面約三十公尺寬,縱深則有一百多公尺深,屋頂下除兩旁外全無樑柱,裡頭黑壓壓疊放著各式木材,偶而會有連結大貨車出入,運送巨型樹幹,每每得動用廠房上空的吊具花上好長一段時間才能順利搬卸疊放。由於木材行嚴禁煙火,管制出入,我們這些尋常小孩便接近不得,只能遠觀不得褻玩焉。

好巧一回,廠房容量滿載,新運送來的巨木幹無處可擺,便卸放在我家門口,緊挨著木材行圍牆邊至馬路上的一塊沙地,巨木幹柱柱相連,層層相疊,前後緊靠,結實給堆出兩、三座小山丘出來。木材既安放在公共空地,無人可管,我們一群小孩樂壞了,盡情攀緣其上,活蹦亂跳,旁若無人──有時在樹幹上縱身騰跳猶如一隻獼猴,有時在稜線上奔跑彷彿一頭獵豹,有時躺在頂端上吹風看雲像被風吹躺在稻田上的孤獨的稻草人,有時閃入縫隙潛入沙地猶如洞穴的隱居人窺看著縫隙外的同伴身影,有時鑽進各種洞孔前繼後承穿進穿出猶如一串無頭蒼蠅 ── 一有空大家便群聚木山,上下躍縱、笑鬧歡呼,好不快樂。

有一回,我墊高腳尖,站在木丘頂上,試圖將視線越過圍牆屏障,好望進木材行的深處,那裡正傳來嘶嗡嗡的切鋸聲,看清裡頭正在做些什麼。就在白光與陰影交界之處,站在一位木匠工人,他的腳露在陽光下,身體則隱於黑影之中,我努力凝看許久,才發現裡頭還有幾個人影,他們正在磨勘拼裝一個大物件,用小吊具舉起一大塊,組好,再舉另一塊,我好奇地看著陰影裡的一舉一動,好容易組裝完成,覆妥像船頭形的上蓋,──我才恍然意識到,那竟然是棺材!這一嚇非同小可,重心不穩險些從木丘上跌落。

「無用」的境界

如今我再不用擔心會從橫躺的木丘上跌落,當我仰著臉,再次伸開雙手環抱著棲蘭山區一棵棵粗壯直挺的神木時,好似還聽得見它們沉穩的呼吸一般,原來它們還元氣淋漓的存活著、茁壯著、昂揚著,從不用委屈自己用數百年、數千年的生命去盛載一個個不及百年的血肉之軀,特別是當那些消逝的肉身在樹身中蠹壞殆盡時,枯倒的神木還密扎扎地頑強抵抗歲月的消蝕,維持著一貫堅硬的立場幾幾乎不曾腐爛,好見證人們的脆弱與短暫。和過往趴躺的姿態不同,我直直地抱著這些神木時,竟感覺彷彿依偎在巨大長者的懷裡,無怪乎它們會被依樹齡而命名為孔子、司馬遷、曹操、唐太宗、蘇東坡等歷史人物,只是歷史人物俱往矣,它們還活潑潑、翠生生地挺立呼吸。

時過午後,雲有心而大舉出岫,彷彿浪濤一般由山腳下漫捲而上,先是佈上一層烘染,勻細霧白,冰冰涼涼,接著一陣陣微風拂來,窸窸窣窣,添素加濃,好似萬千絲練飛舞翻滾,浮動漲湧,輕悄掩過低柳杉林,旋即攀附而上,最後連鶴立的神木樹梢也一併隱沒了,山谷間只剩白茫茫一片海雲。

車在雲霧中蜿蜒向下,逐漸離開這片生意淋漓的山林。

下山途中,我幾幾乎同雲霧閉隱山谷之眸一般似開還閉半夢半醒之際,彷彿也和木匠一樣夢見了那棵被視為無用散木的櫟樹來訓人,它說:「我求作到『無用』的境界已經很久了,曾有好幾次幾乎被砍伐而死,如今好不容易才得到,對我來說,無用正是大用,如果我有大用還能生長到現在嗎?你們還要拿甚麼東西和我比呢?有用的都因有用而苦了自己一生,不能享盡天賦壽命而中道夭折,這是自己召來的禍患啊!你們和我都是物,為什麼要相互輕蔑呢?你們是將死的散人,又如何能夠知道什麼是散木呢?」

我和木匠都吃了一驚,猛醒過來,原來車子已達山腳,回望棲蘭山早已是雲山霧罩,一片茫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