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2-08 15:42:55尚未設定

【Live or Die, I’ll Stay with You.】

【Live or Die, I’ll Stay with You.】
會診系列之十三
〝Live or Die〞出自BeeGees專輯[E.S.P.]


頭髮已然是斑駁蒼白的老先生,用著一種平靜但是難掩激動的語氣向著我說:「大夫,我知道,我也明白。」

站在病房外的長廊上,冬天寒瑟的冷風並沒有能在這龐大的建築物當中流動,而走動的人們與伴隨著的說話聲響是遠遠的失焦的剪影,與我與他都顯的無關起來。

「敗血症,是吧?」身高矮了我一些的老先生說的是北方腔調的國語,背著光的髮絲有著異樣的銀白顏色。

「目前血液培養確實是已經證實夫人血流當中存在一種沙門氏桿菌,而且臨床上出現的發高燒與血壓不穩定,恐怕都顯示敗血症的產生。」

老先生似乎有話語哽在嘴裡喉頭,緘默卻是我與他交談的對話。

「我想,」半分鐘的沈默讓人不安,但是我有我必須宣示的立場,即使我覺得這其實不應該由一個只是被一張簡短通知而來會診的醫師所能夠做的解釋:「您的外科主治醫師應該已經跟您解釋過,夫人她目前在股骨的地方有肌肉嚴重化膿,附近的關節與骨頭也都被細菌侵犯;如果只是單靠抗生素做藥物治療,而不接受外科手術來處理,恐怕終究是無法壓制住細菌的感染……」

他抬起他的臉,直接而有力的視線對著我:「大夫,我退休以前其實是在軍醫院裡服務,我知道這樣的情形是會有危險的。」

「那麼,您還是堅持不要開刀嗎?」

「她不要哇!」

「可是,如果我們單單使用抗生素治療,終究是壓制不住的。而到了那個時候,恐怕面臨的痛苦像是呼吸衰竭、高燒寒顫還有多重器官衰竭……」我看過許多因為感染控制不住的患者,走的未必是家屬希冀的安寧,然而悲哀的是,身為一位醫師,卻是只能潑冷水的說出將要來臨的事件,永遠與活著的家屬所抱持的幻想與執著來對抗。

「大夫,」老先生再一次用堅定的語氣說著:「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也同意你的看法,尤其是用藥方面,我們會配合你的意見繼續接受藥物治療。可是,手術這事情,我們已經決定了。」

搖了搖手,老先生並不讓我有再一次遊說的機會。

長廊上依舊穿梭著人群,有提著花籃探病的親朋好友,有青澀的醫學系學生,有忙碌著發藥換點滴的護士,還有不時滿臉于思匆促快步的會診醫師。但,一切還是彷彿坐在客運車站等待時所看的電視牆,遙遠的注意不到內容卻又吸引著視線無意識的聚焦。

「大夫,」老先生轉回身來,「大夫應該知道她的病情吧?」

「是的,我看過病歷還有所有的檢查報告了。」

「大夫知道她糖尿病三十年了,每天都要用胰島素打針才能夠控制血糖?」

「是的。」

「大夫也知道糖尿病的結果讓她腎臟壞了,洗腎洗了八年吧?」

「是的。」

「大夫知道她眼睛也瞎了,什麼也都看不見了吧?」

「是的。」

「大夫當然知道她要是去開刀,就算整條腿切了,其實也不見得救的回來?」

「是的。」病歷上面寫的十分清楚:72歲女性,糖尿病三十年目前以胰島素控制,合併糖尿病性腎臟衰竭,多發性神經病變與雙眼全盲,高血壓,目前規則人工洗腎八年。股骨頭創傷性缺血性壞死於兩年前接受人工關節植入。一年前人工關節感染,接受人工關節重新植入與骨盆骨頭重整手術,目前長期臥床。

「大夫,你一定能夠知道,她這樣活著,除了折磨又有什麼好留戀的?」

是的,是的。我不語,是因為我無可反駁。活在無止盡的黑暗中,卻是必須接受每天的針扎痛楚,只能躺著感受因為周邊神經失常而永恆的麻癢,再也無法去享受色彩四季,甚而連最親愛的家人顏容亦不可得。倘若是我,確實是毫無留戀。

「大夫,」老先生有著皺紋的臉龐帶著一種祥和:「我和我太太,其實很清楚會發生什麼事情,也談清楚了絕對不要再一次手術,只是想要順著自然走。」

我把會診單上寫好我的專業建議,冷血而學術的。但是,我沿著病房長廊移動的腳步,是激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