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10 22:43:00尚未設定
靦腆的笑容
靦腆的笑容
第一次見到阿婆是她被轉診到我們醫院來，像隻貓咪一般的蜷曲著在棉被當中，深深的藏在拉起病床簾幕的陰暗影子當中。我拉開病床簾幕，順手打開日光燈，彷彿受到驚嚇似的，阿婆倏地半坐起身子，雖是一語未發，卻開始仔細的整理起她身上曾經刺繡精美但如今褪色磨起毛球的外套，用著警戒的眼神與不可侵犯的表情探詢著我的來意。
體重不過三十公斤的九十歲瘦弱阿婆，在人工的慘白照明下，一頭的銀髮加上一臉的乾癟皺紋反倒是給人耀眼的歲月風霜印象，還帶著，應該說是一種說不上的，但真真確確是種屬於舊式女性的優雅堅毅。
「您好，我是照顧您的病房醫師，」我用著一向不標準的台語，試圖跟她談一談：「現在有哪裡不舒服嗎？」
她搖著頭，一句話不說的看著我，只是用手反覆整理著她的外套跟頭髮。
「阿婆，」我嘆口氣：「唉，如果有不舒服的情形，妳要告訴我，我會想辦法幫妳調整藥物。」
「?????，????。」她用著微弱的聲音說著日語的（謝謝，醫生。）之後，容不得我反應，她便拒人千里的消失在被窩之下。
阿婆的右下側肺葉受到肺結核菌感染而導致長期體重下降食慾不振，卻因為沒有典型開放性肺結核的咳嗽，所以痰液的檢查也都一直沒能找到結核菌，長期以來都給忽略了而當成是感冒未癒。直到有一天她的孫女從台北下來探望她，發覺她的不舒服，送到醫院來重新求醫檢查，這才發現胸部X光上阿婆的右下肺野整個的發炎，被高度懷儀是受到肺結核菌的感染浸潤。
當然，肺部的切片病理檢查與細菌學的檢查最後都證實了是肺結核。
然而，開始投予抗結核菌藥物療法的前面一個星期，因為藥物相關而加劇的食慾不振跟噁心嘔吐感，也或許是阿婆自始自終不肯敞開心胸跟我討論她的不舒服，她總是相當有禮貌的不肯說話，但永遠是冷漠的用被子當成她最後的馬其諾防線。不僅如此，連護士小姐開始向我抱怨：「阿婆不肯吃藥了。」
「不肯吃藥？為什麼？」其實我應當清楚的。
傳統的肺結核藥物雖然對於治療相當有效，卻有著難以克服的藥物副作用。最常見而且是幾乎都會出現的是，吃不下飯卻又擁有難以形容的疲憊倦怠感，甚至，不斷的噁心著，這種日復一日的折磨感受，讓人真是忍不住有不如雙手一攤，棄械投降的念頭。除此之外，一些不是那麼常常表現出來可是卻是忽然冒出來的，則是藥物相關的肝功能受損，甚至是肝炎；而一旦肝炎發生了，隨之而來的疲倦感與全身無力倦怠，又更加的令人難以負荷。
何況還有許多讓投藥醫師擔心的副作用，像是周邊神經發炎，視力減退，尿酸血症等等之類，又必須經常反覆的抽血監測，理學檢查，往往是讓年紀大的患者們與醫師感到麻煩並且畏懼。
事實上，這些的不舒服都還只是單單有關於服用抗結核菌藥物而已，因為得到肺結核病本身，就已經是件夠折磨人的事情。
但是，相較於一些無藥可醫的比如說癌症，肺結核病卻不過只是有期徒刑，通常只要完成六到九個月的治療，便算是治癒了；而一旦治癒了，那些惱人的不快樂，終將是隨風而逝，依舊能夠繼續著生命的軌跡。
「阿婆，妳怎麼可以不吃藥呢？」終於，我按耐不住脾氣，查房的時候氣呼呼的問她。「對啊！阿婆還會把藥給藏起來…」護士小姐也在一旁附和著。
「……」面對著詢問，關切，甚至是嚴厲的質問，像是沈默以對暴政的般的，阿婆依舊是沒有聲音的回答。
該是找家屬談談的時候了，可是，我只能見到每天陪病的阿婆的小女兒，而她雖然孝順聽話，卻不幸的是有輕微的智能不足，怕是無能為力來助我一臂之力。其他的家屬呢？
「還跟她住在一起的四個小孩，都有精神上的問題呢！」阿長經過一些調查後，嘆息般的向我報告。
「難道我們只剩下看著她吃藥進去的辦法了嗎？」我只好要求阿長幫忙，等於是逼迫阿婆吃藥。
這樣的僵持局面大約持續了一個星期，這當中我與阿長還有照顧她的護理人員不斷的解說她的狀況給她聽，也不斷的用「治療如果中斷了，一切都得從頭再來六個月」的話語來「鼓勵」，更是常常說起她從來都放不下心的孩子們，還需要她這個老媽媽。
有一天上午，一如往常的查房，一如平常的囉唆鼓勵兼威脅之後，我多向阿婆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對不對的日語：「??????，????？」（請保重，好嗎？）
沒想到，阿婆開始靦腆的笑了開來，一路說著我聽不懂的日語，大意約略是吃不下飯，頭很暈，也覺得虛弱，吃的藥怎麼那麼多等等。等她說完了心中堆積很久的牢騷委屈吧？她還接了一句：「原來醫生也會說日本話啊！」雖然我自始自終沒有告訴她，我會的日語不超過十個單字，但是總是耐著虛心聽她說日語，再說一遍閩南話。於是，阿婆開始自己吃藥，開始跟我說一說哪裡不舒服，也說一說她的往事。
當第六個月結束的時候，我在門診拍拍她依然瘦弱的肩膀，發現阿婆其實比起當時見到她的時候健康有力氣多了。雖然阿婆的抗結核病之路並不是那麼順遂，中間一度有藥物性肝炎，也有尿酸導致關節發炎，但是她讓我這個做醫師的替她安排藥物的使用計畫，也配合著信任，一切的風雨果然便這麼停歇不再。
我幫她填寫完最後一次的結核病防治手冊後，我又見到她那日本式老台灣阿婆的靦腆笑容，一如門診診間窗外的陽光。
轉載自疾病管制局「全民行動 防治結核」心情故事徵文比賽
第一次見到阿婆是她被轉診到我們醫院來，像隻貓咪一般的蜷曲著在棉被當中，深深的藏在拉起病床簾幕的陰暗影子當中。我拉開病床簾幕，順手打開日光燈，彷彿受到驚嚇似的，阿婆倏地半坐起身子，雖是一語未發，卻開始仔細的整理起她身上曾經刺繡精美但如今褪色磨起毛球的外套，用著警戒的眼神與不可侵犯的表情探詢著我的來意。
體重不過三十公斤的九十歲瘦弱阿婆，在人工的慘白照明下，一頭的銀髮加上一臉的乾癟皺紋反倒是給人耀眼的歲月風霜印象，還帶著，應該說是一種說不上的，但真真確確是種屬於舊式女性的優雅堅毅。
「您好，我是照顧您的病房醫師，」我用著一向不標準的台語，試圖跟她談一談：「現在有哪裡不舒服嗎？」
她搖著頭，一句話不說的看著我，只是用手反覆整理著她的外套跟頭髮。
「阿婆，」我嘆口氣：「唉，如果有不舒服的情形，妳要告訴我，我會想辦法幫妳調整藥物。」
「?????，????。」她用著微弱的聲音說著日語的（謝謝，醫生。）之後，容不得我反應，她便拒人千里的消失在被窩之下。
阿婆的右下側肺葉受到肺結核菌感染而導致長期體重下降食慾不振，卻因為沒有典型開放性肺結核的咳嗽，所以痰液的檢查也都一直沒能找到結核菌，長期以來都給忽略了而當成是感冒未癒。直到有一天她的孫女從台北下來探望她，發覺她的不舒服，送到醫院來重新求醫檢查，這才發現胸部X光上阿婆的右下肺野整個的發炎，被高度懷儀是受到肺結核菌的感染浸潤。
當然，肺部的切片病理檢查與細菌學的檢查最後都證實了是肺結核。
然而，開始投予抗結核菌藥物療法的前面一個星期，因為藥物相關而加劇的食慾不振跟噁心嘔吐感，也或許是阿婆自始自終不肯敞開心胸跟我討論她的不舒服，她總是相當有禮貌的不肯說話，但永遠是冷漠的用被子當成她最後的馬其諾防線。不僅如此，連護士小姐開始向我抱怨：「阿婆不肯吃藥了。」
「不肯吃藥？為什麼？」其實我應當清楚的。
傳統的肺結核藥物雖然對於治療相當有效，卻有著難以克服的藥物副作用。最常見而且是幾乎都會出現的是，吃不下飯卻又擁有難以形容的疲憊倦怠感，甚至，不斷的噁心著，這種日復一日的折磨感受，讓人真是忍不住有不如雙手一攤，棄械投降的念頭。除此之外，一些不是那麼常常表現出來可是卻是忽然冒出來的，則是藥物相關的肝功能受損，甚至是肝炎；而一旦肝炎發生了，隨之而來的疲倦感與全身無力倦怠，又更加的令人難以負荷。
何況還有許多讓投藥醫師擔心的副作用，像是周邊神經發炎，視力減退，尿酸血症等等之類，又必須經常反覆的抽血監測，理學檢查，往往是讓年紀大的患者們與醫師感到麻煩並且畏懼。
事實上，這些的不舒服都還只是單單有關於服用抗結核菌藥物而已，因為得到肺結核病本身，就已經是件夠折磨人的事情。
但是，相較於一些無藥可醫的比如說癌症，肺結核病卻不過只是有期徒刑，通常只要完成六到九個月的治療，便算是治癒了；而一旦治癒了，那些惱人的不快樂，終將是隨風而逝，依舊能夠繼續著生命的軌跡。
「阿婆，妳怎麼可以不吃藥呢？」終於，我按耐不住脾氣，查房的時候氣呼呼的問她。「對啊！阿婆還會把藥給藏起來…」護士小姐也在一旁附和著。
「……」面對著詢問，關切，甚至是嚴厲的質問，像是沈默以對暴政的般的，阿婆依舊是沒有聲音的回答。
該是找家屬談談的時候了，可是，我只能見到每天陪病的阿婆的小女兒，而她雖然孝順聽話，卻不幸的是有輕微的智能不足，怕是無能為力來助我一臂之力。其他的家屬呢？
「還跟她住在一起的四個小孩，都有精神上的問題呢！」阿長經過一些調查後，嘆息般的向我報告。
「難道我們只剩下看著她吃藥進去的辦法了嗎？」我只好要求阿長幫忙，等於是逼迫阿婆吃藥。
這樣的僵持局面大約持續了一個星期，這當中我與阿長還有照顧她的護理人員不斷的解說她的狀況給她聽，也不斷的用「治療如果中斷了，一切都得從頭再來六個月」的話語來「鼓勵」，更是常常說起她從來都放不下心的孩子們，還需要她這個老媽媽。
有一天上午，一如往常的查房，一如平常的囉唆鼓勵兼威脅之後，我多向阿婆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對不對的日語：「??????，????？」（請保重，好嗎？）
沒想到，阿婆開始靦腆的笑了開來，一路說著我聽不懂的日語，大意約略是吃不下飯，頭很暈，也覺得虛弱，吃的藥怎麼那麼多等等。等她說完了心中堆積很久的牢騷委屈吧？她還接了一句：「原來醫生也會說日本話啊！」雖然我自始自終沒有告訴她，我會的日語不超過十個單字，但是總是耐著虛心聽她說日語，再說一遍閩南話。於是，阿婆開始自己吃藥，開始跟我說一說哪裡不舒服，也說一說她的往事。
當第六個月結束的時候，我在門診拍拍她依然瘦弱的肩膀，發現阿婆其實比起當時見到她的時候健康有力氣多了。雖然阿婆的抗結核病之路並不是那麼順遂，中間一度有藥物性肝炎，也有尿酸導致關節發炎，但是她讓我這個做醫師的替她安排藥物的使用計畫，也配合著信任，一切的風雨果然便這麼停歇不再。
我幫她填寫完最後一次的結核病防治手冊後，我又見到她那日本式老台灣阿婆的靦腆笑容，一如門診診間窗外的陽光。
轉載自疾病管制局「全民行動 防治結核」心情故事徵文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