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23 04:42:54Dr. Lin

給二哥的一封信

給二哥的一封信

達三吾兄:

這封信寫了卅多年,早已淚漬斑斑,只因幽明異路,一直無法寄出。許多想說的話,也因時勢使然,諱莫如深,於今時移勢易,權奸匿伏,始得一吐胸中塊壘。適汝就義四十周年忌日,謹以至誠,情惻淚愍,祭告於吾兄的靈前。

1974927日(農曆812日),一場狂風暴雨夾雜著廿多年的天怒人怨,橫掃孤懸台東外海的綠島,你們一行七、八人奉命在國防部感訓監獄後山圍牆邊工作,一陣天搖地動,山崩了!你為了關照年老體衰的牢友,一轉身的差池,竟然葬身在崩塌的土石堆中。二十六年的冤獄,蒼天不仁,給了你如此悽慘的結局。長年的牢獄之災,你已倍受煎熬,或許死對你是一種解脫,但「春蠶雖死絲益棼,蠟炬成灰淚難乾」啊!

意外發生後,綠島指揮部派人挖了三天三夜  ,才挖出你冰冷的屍體,儘管你的英靈已登瀛洲,但他們對你仍然不肯罷休,堅持必須在綠島火化,以防惹出事端。為成全你遺孤的心願,我經過再三請託,始獲國防部首肯,將你的遺體運回台中,卻也忙壞了沿途監控的情治人員,甚至在治喪期間,我的診所還頻遭警察的關切。

告別式當天,不少提前獲釋的牢友希望能前來送你最後一程。不料,喪禮還沒開始,十數位陌生的面孔早已在台中殯儀館的現場出現。為免節外生枝,牢友們無法在你靈前獻祭,只能遠遠地默念哀悼。古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你一生為台灣民主大業已經身勞心瘁,最後連性命都賠掉了,沒想到撒旦的魔掌還令你死而難已,真是情何以堪!

你我兄弟一場,但聚少離多,或許我們年紀懸殊,差了整整十二歲,況且二次世界大戰末,你就隻身到日本闖蕩,直到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前後,聽說你又悄悄潛回台灣,那時候我才四歲,只依稀記得有你這位二哥,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印象。1949年初,二嫂生下你的獨生子燿呈,九個月後,家人就接獲你在嘉義被捕的消息。

你被捕後音訊杳然,阿爸拎著一個包袱,四處打探你的下落,但沒人知道你被送往何處。報紙成天報導多少人被槍斃的消息,許多律師自己都身陷囹圄,更遑論能為你辯護。直到1951年,終於在驚恐中收到台灣保安司令部的判決書,同案的七名被告早已成為槍下亡魂,只剩你被以懲治叛亂條例判處了無期徒刑。從此你就與生於斯長於斯的鄉土永遠隔絕。

你身繫牢獄,二嫂難耐「無期」之遙,抛家棄子,堅決求去。阿母獨力撫養九個月大的燿呈,在心牢裡終日以淚洗面,到處求神問卜,燒香許願。她飼養了一隻公豬,等著你平安歸來要還願拜天公,奈何事與願違,十多年後大豬公老了,站不住腳,終於先走一步,望子早歸的美夢也隨之成空。

鐵打的身體也難耐長期的拖磨,1964年阿母終因憂煩過度,中風不起,但盼子早歸的求生意志支撐著她,足足在病榻上纏綿了十一個年頭。在你治喪期間,我們絕口不在她面前提起你的噩耗,但畢竟母子連心,只見她焦躁不安,彷彿默默在呼喚你的名字。當你走後第九天,農曆八月廿一日,她已為之心碎,再也無所戀棧,跟著你走到遠方。

自從你被捕後,阿爸就沒過一天好日子。他央三託四,奔走營救,幾乎散盡所有家產,非但無補於事,家裡還不時遭到監控騷擾,使得他膽裂魂飛,成為驚弓之鳥。每當看到身著中山裝或穿著卡其服的陌生人在家門口徘徊,他就不寒而慄,不由自主地關門閂戶,躲到後頭顫抖不止。

阿母跟著你走後,阿爸卻看不出有什麼哀傷,他只淡淡地說著:「人在做,天在瞧;身似蜉蝣,能奈他何?」幾十年的哀怨情仇已掏盡了他的感情,欲哭也已無淚。從他所寫的一首“情”詩:「佛說無情與有情,無情能致道心貞。古來多少英雄漢,端為多情誤一生。」不難看出他晚年看破世情,遁入佛門的心境。1995年端午翌日,阿爸懷著一顆靜如山水、清似海天的心歸真。他把恨還給上蒼,將愛佈施仇人,因為他已澈悟至親不親、至情無情的道理。

你被羅織叛亂之罪,一家人也跟著被打入黑五類,無法見容於當年的威權體制,個中的滋味只有身受其害者才能點滴在心頭。1959年,我參加救國團舉辦的綠島戰鬥營,拜颱風之賜,主辦單位不得不臨時借用新生訓導處的一棟牢房,充作戰鬥營的營舍,我們兄弟得以偷偷摸摸地朝夕相見。乍一見面,無言以對,但血濃於水的親情,你我相擁而泣,淚水洗掉了陌生。幾天的相處,我終於知道你不是大惡不赦的叛徒,而是位有理想的血性男兒,我不再因你被囚而自卑,甚而以你為榮、為傲。

1961年我帶燿呈去看你,當年他才小學五年,獲得獄方特許,留他在牢房與你們住了一宿。打從他出生,與你沒見過幾次面,這是你們父子久別團聚的一夜,豈知造化弄人,竟也是你們永訣的一夜。父子之緣竟然薄如蟬翼,人間悲劇莫此為甚!翌日你告訴我,漫漫長夜你未曾闔眼,溫暖的親情不但炒熱了牢舍冰冷的氛圍,也勾起了牢友們思親懷鄉之情,全牢舍百多人就這樣陪著你們父子鼓噪到天明。

有一年,我從中寮村上岸,已近黃昏,錯過了赴監面會的時刻,但我抵達綠島的消息已經從採買魚貨的外役牢友傳回你們的耳中。當夜,村民得知我是「三仔」的小弟,都主動親切地為我安排食宿。閒談中,村民向我娓娓細數綠島的古往今來。早年的綠島是做為流氓的流放地,管訓處設在公館村的一處山谷,被稱作流氓溝,綠島也稱之為火燒島,島上只有少數漁民棲息捕魚,因之民風未化。二二八事件後,國民黨政權為隔絕你們這批「叛亂犯」,才在流氓溝的出海口處設立新生訓導處。為數近二、三千人的政治犯不乏當年的台灣菁英份子,大學教授主動教導村民讀書識字、文化禮俗,各科名醫提供村民免費醫療,逢年過節你們也會粉墨登場,獨樂並與村民同樂。在你們的感化下,村民得以啟迪開化,民智漸開,你們不但是村民的良師益友,並博得他們的信任與尊敬。這也難怪我會意外地獲得親切的接待,迄今還有當地村民與我時相往來。

翌日一大早辦完面會手續,我們漫步營區的後山。沿岸礁岩嶙峋,徐波蕩漾,旖旎的風光一覽無遺,彷如一處人間仙境。只可惜隨行監視的獄卒獐頭鼠目、亦步亦趨,使得渾然天成的美景為之黯淡,也令人嗟嘆政治的無情殘酷。我參觀了你們的菜圃,看到你們汗牛充棟的工寮,涉獵之廣,令我咋舌。暴政羈得了身,但羈不了心,你們失去了自由,卻能從書香之娛、田園之樂,獲得了心靈的解放,這正是懷才不遇、譴謫流放者最好的解憂良藥。

你指著工寮樑柱上吊掛的大麻袋說:「這就是我們昨天捕獲的大蠎蛇,知道你要來,特地留待今天為你加菜。」眼看著麻袋還緩緩蠕動,我驚懼不已,一個箭步衝出工寮,全身長滿疙瘩。雖然非常感謝你們野人獻曝的待客之道,但午餐中我還是不敢恭維,離著那鍋蛇肉湯遠遠地。看著你們每個人吃得津津有味,我不禁悲從中來,眼前的這群饕客全都是學有專精的社會賢達,為何會袒胸露背,又蹲又站,在這荒山郊野啖著蛇湯,過著原始的生活?我的心在淌血,吃不下半點飯。

1965年前後,你們被遣返台東泰源監獄,我去看過你幾次。最後一次是1970年元月上旬,我藉蜜月旅行之便,偕同新婚妻子去探監。迄今我還記憶猶新,我們兄弟倆有交待不盡的心內話,Yuki首次見證兄弟親情長年被無情鐵窗切割的辛酸,她只顧著頻頻拭淚,始終不發一語。新婚的喜悅淹沒在政治受難者無盡的悲悽中,她終於可以理解到烙印在我腦海中的那道哀怨傷痕,豈是局外人淡淡的一句「忘了它吧」所能去除?

這次的面會也是我們兄弟的訣別。當我們揮別不到一個月,197028日就爆發了泰源事件。此乃緣起於你們在監服刑近半數的台獨政治犯,經過長時間的策劃,聯合執行監獄警衛任務的台籍士官兵50人,以及東河鄉原住民知識青年共約120餘人,以「台灣獨立」為目的,所發動的監獄革命。這場自二二八事件以來唯一真正的武裝行動最後功敗垂成,鄭金河等六名攻堅的外役政治犯除鄭政成被處十五年六個月外,餘均被判死刑,警衛連官兵20多人被判死刑,其餘為十五年或無期徒刑。

事發後鄭金河等五位烈士一肩扛起所有責任,從容就義,由於株連將近半數的台獨政治犯約450人,若要一一追究,不但會招致國際人權組織大加撻伐,也會嚴重影響國民黨政權的國際形象,因而草草結案,並於當年530日悄悄處決了五位烈士及廿多位警衛連官兵後,就極力封鎖此震驚中外之事件的消息。為紀念這五位烈士的英勇事蹟,目前每年530日都會在林義雄凶宅血案舊址的義光教會舉行追思會。

雖然托五位烈士相挺,你們得以苟全於一時,但國民黨政權並未就此鬆手,而是外弛內張,積極部署更殘酷的手段,即刻在綠島新生訓練處舊址西側一角,建造了一座銅牆鐵壁的監獄,並將全國政治犯五花大綁,全部移往綠島集中監禁。這座監獄建造僅僅費時六個多月,為了急就章,所有周邊的安全設施包括擋土牆駁坎等全都付之闕如。20多年來,你九死一生逃過無數劫難,最後還是回到綠島,只是綠島已不再有綠意,冰冷的鐵窗、無情的高牆、颼颼的海風、悽悽的夜涼,奏出了變調的綠島小夜曲,這首輓歌讓你的一生歸於沉寂。

鳴呼哀哉!嘗聞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奈何彼蒼何偏,而不斯報!陶潛詩云:「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你一生一世抛頭顱、灑熱血,孕育了台灣民主花朵的萌芽,於今跳樑丑角墊著你的枯骨,安享榮華,有人甚而披起紅衫,與狼共舞,背叛了早年崇高的理想,你卻孤伶伶地獨宿在南屯春社埔的土泥中,可曾有人前來探頭聞問?得與失、是與非、榮與辱,不都輕如鴻毛,成為不復存在的幻影。果真還有來生,你可還願意做這樣的選擇?

也罷!也罷!莊子 至樂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你生不逢時,剛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就淹沒在橫逆的浪濤下,受盡折磨與凌辱,終至死於非命。是以生不足惜,死又何懼?死,何嘗不是適時的解脫,甚至比南面為王還要快樂,何苦還要捨棄至樂之境,重又回到人世間受苦?

 

弟 遠宏泣書

2014年仲秋

 

春藥哪裡買 2020-01-10 10:19:15

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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