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03 14:42:34傲世狂龍

一縷芳魂情未了(上)

 
我以為我會死。

那一晚,經過高架橋下陰暗處,一輛汽車亮起白色尾燈,倒車。因為那輛車倒車的角度不對,反而擋住了路。我皺著眉頭想繞路過去――赫然撞見了站在橋下黑暗中的四個男人,以及躺在地上,破爛棉被裡露出來的、沾著血跡的那隻手……

那是屍體。

「其實只是要抄小路而已,並沒有真的看見車號、長相什麼的。總之,就是那樣陰錯陽差,他們以為我什麼都看見了,於是,我成為下一個被害者。」

她的聲音有點模糊,樣子則非常清楚。白色的長洋裝,裙擺處有點血汙跟骯髒,但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卻是她已經腐爛而被魚蝦嚙咬得千瘡百孔的臉。

「沒有月亮的晚上,跟他分手的第一夜,我,被四個男人輪姦、殺死,棄屍。然後跟一個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早我幾小時死去的屍體一起,丟在淡水河中載浮載沉。真的,不知道他們的長相,只記得當時我腦中還記得跟他分開之後的痛苦,那天下午我還曾經生氣地嚷著,我想死!讓我死!找人強姦我然後一槍打死我好了!」

衝出他的房間之後,她一個人在黑夜裡胡亂走著。直到來到那個終結她生命的惡地,靠近堤防的高架路下。她被骯髒的童軍繩勒住了脖子不能出聲,直到斷氣。

「誰來,誰來救救我?我不是真的想死,我想回到你身邊,你身邊…」她業已放大的瞳孔被矇住了,沒有月亮的晚上,只有看不清楚臉孔的男人們的淫笑跟喘息聲,以及身旁冰冷僵硬的鄰居、從破爛潮溼的棉被中伸出來的左手。那是一個不久前被他們殺死,準備要棄屍的不知名的男人。

「那一夜開始,我知道了時間會停止」她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從僅剩的一隻眼瞼上垂下來。另一邊的眼睛只是個黑色的洞,還滲出一些河裡的污水。她蒼白的臉色,告訴我此刻她是個被丟棄在河裡的浮屍。

「地球依然會轉動,即使世上從此沒了我。我站在河堤上往遠處看,一道道的光芒像風一樣快速飛過――我知道那是活人世界所發出的光,但是我看不清楚,就像他們看不見我一樣。」

我無法把眼光從她身上移開。我靠著牆,面前除了剛剛看了一半的雜誌,還有依然閃著「電源不足」的手機。這隻手機,是家宜送給我的。 上大學之後他還兼職做手機買賣的生意,非常拼命的賺錢。我正要去換電池,這樣才不會漏接回鄉下去的家宜打來報平安的電話,那個時候,女人就突然穿過牆壁進到我屋裡了。

當時,我是愣住了。不是因為她可怖的樣子,比她更恐怖的死者大有人在,特別是那種刻意要嚇人的死者;她的眼光吸引了我,她僅剩的一隻眼睛裡,有著極深沉的悲哀。

「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時間好像停止了一樣,我不再感覺到冷、熱,一切事物再也沒有意義了。也許,我該再去看看他?分手之後的他,是否依然安好?也許是最後一刻我腦子裡思念的是他,我突然非常非常渴望能夠再看見他」女人依然不停地説著,根本不管我要不要聽。

「時間停止之後我不能往明天走,於是,我只好回頭,回到過去,到那個他還不認識我、生命中還沒有我的過去裡。我不能永遠陪在他身邊,那麼,至少讓我看看過去的他。那是高架橋的另一端吧?陌生的街市裡,找到一個小男生,好像他、卻又好像不是他,他在空無一人的屋裡,怔怔地發著呆,流眼淚」

「爸媽都到哪裡去了?」小男生心裡想著,手上還有著傷疤。我伸出手去輕輕碰觸他的傷疤。
「他應該可以看見妳」我端起矮桌子上已經冷掉的紅茶喝了一口。
「我站在他的面前,直到他發覺我的存在。『你怕我嗎?』我問,男孩看著我,面無表情地搖頭。『別哭了,姊姊在這裡陪你。』我說,『男孩子要勇敢呀。姊姊會一直在這裡,直到你不哭。』

他扭頭走開,不願意再理我。也許他又看不到了?也許,他是不想我同情他――一定是我臉上悲傷的表情,讓他誤以為我只是同情他。可我真的沒有,我只是覺得很悲哀,父母都不在身邊的他,很孤單,能夠在他身邊的,卻是個沒有存在感的,靈魂。」

隨著她的聲音,她的樣子變了。她臉上腐敗骯髒的地方慢慢變得平整、乾淨。裙擺上的血漬也消失了。那是她原來的樣子,是個大眼睛的、很溫柔的長髮女子。樣子很年輕,應該,跟我的年紀差不了多少吧,我想。

「我連自己變成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在被發現之前,也許已經化為河裡水族的盤中飧了。在變得腫脹而無法辨認之前,我甚至希望自己的屍體不要被發現。我不要這個樣子被人看到,我要永遠保留跟他分手前一刻的印象。」
「他?他是妳的男友嗎?」
「嗯,我想起來了,他叫林家宜」
「家宜?」我震動了一下。家宜?林家宜?那不是我從高二開始交往了三年的男友嗎?
「啊,妳知道他?」

她也跟著顫動了一下。原本平靜下來變得溫柔的臉,又立刻崩潰成可怖的死容。

我望著她,她臉上那一個沒有眼珠的空洞,像是無底洞般地深沉。然後,我像被捲入那個洞裡一樣,週圍的一切像流進排水孔一樣消失了。

我眼前是一條陌生的街道。

小男孩不見了,這次是一個穿著中學制服的男生,他一臉忿恨地甩上門,他決定離家出走。去哪裡?也許是學校宿舍、同學家,總之,是看不見那些所謂「親人」的地方。他真的這樣以為,而我看得到,事實上並非如此,只是他業已受傷的心,再也無法聽信任何的辯解或說辭了。

他父親從來都是個不務正業的街頭混混,偶爾替黑社會圍事或跑腿,大部份時間則泡在賭場裡、滿腦子想翻本。他母親歇斯底里時,會在深夜拿著刀在家裡亂揮,想把人生的不如意發洩出來。他手上的刀痕,是為了阻止母親剁斷她自己的手造成的。

十字路口前,我跟他相遇。

「你會怕我嗎?又是我…那個姊姊。」

週圍的行人毫不知情地走過我們的身旁。他冷冷地看著我,搖頭。他似乎早已習慣看見死去的人,所以面無表情。他繞過我,繼續往前走。我很想碰碰他的頭髮,或者肩膀。但是我不能。陰陽兩隔,我們之間的距離,是永遠化不開的冰。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身高超過了我。我不再是那個長髮披肩、穿著白色長裙洋裝的姊姊,而跟他像是年紀相仿的狀態。

「你真的不怕我?」我遠遠地問。
他手裡拿著素描本,坐在陽台上塗鴉。
「說過了,我不怕啊。剛開始看見妳會覺得很不可思議,現在覺得沒什麼了。妳比那些騷擾我的惡靈好多了。」他展開畫了我的樣子的素描本。